和十幾天前相比,胡宗憲那張臉更顯得消瘦憔悴了,坐在總督署籤押房的大案前,靜靜地望著他的那道沒有硃批「原疏擲回」的奏疏,和嚴世蕃寫的那封內閣的駁文。
「聽說奏疏沒有御批?」像一陣風,譚綸邁進門就大聲問道。
胡宗憲只抬頭望了他一眼:「你坐吧。」接著閉上了雙眼。
譚綸沉默了少頃,沒有去坐,而是湊近案前壓低了聲音:「上面給我來了信,這件事的始末我都知道了。波譎雲詭,上面叫我將詳情告訴你,你想不想知道?」
胡宗憲還是閉著眼:「不想知道。」
譚綸一怔。
胡宗憲睜開了眼,卻不再看譚綸,低聲地說道:「我想,總督署你就不要待了,準備一下走吧。」
「是怕這件事牽連我,還是怕我再待在這裡牽連你?」譚綸緊盯著坐在那裡的胡宗憲。
胡宗憲眼望著案面,並不接言,面容十分峻肅,峻肅中顯然透著對譚綸這句問話之不悅。
譚綸察覺自己失言了:「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真到了朝廷要追究的那天,我譚綸在這裡,就沒有你胡汝貞的罪。」
「唉!」胡宗憲一聲長嘆,「都十年過去了,你譚子理還是沒有長進呀。我也不知道裕王爺怎麼會如此看重你。」
譚綸一怔,接著也不無負氣地說:「你是說我還沒有學到『為官三思』那一套?」
胡宗憲定定地望著他,良久,才慢慢說道:「你說的是『思危、思退、思變』那一套?」
譚綸不接言,也是定定地望著他。
胡宗憲依然慢慢說道:「那我就告訴你,我胡宗憲沒有退路,也沒有什麼可變。」
譚綸這才接言:「那我這次本不該來。」
「是不該來。」胡宗憲這句話幾乎是一字一頓說出來的。
譚綸先是一愕,接著臉上顯出了一種複雜的失落:「看起來,還是他們知人。」
胡宗憲:「你說的是裕王身邊那幾個人?那我就直言吧,他們也不過高談闊論,書生而已!」
譚綸一股氣冒了上來。
「聽我說完。」胡宗憲緊接著說道,「這一次你譚綸來,我這樣做了,你譚綸不來,我也會這樣做,你譚綸明天走了,我胡宗憲還會這樣做!因此,用不著你譚綸來勸我怎樣做,更談不上事後要你譚綸來替我頂罪!」
譚綸又愕了,定定地望著胡宗憲,目光中顯出了迷惘。
胡宗憲不再看他,自顧說道:「朝野都知道,我是嚴閣老提攜的人。千秋萬代以後,史書上我胡宗憲還會是嚴閣老的人。可你譚綸,還有朝里那些清流為什麼還會看重我?就是我胡某在大事上從來上不誤國,下不誤民。我的老家給我豎了三座牌坊,我都五十多了,活到七十也就再熬過十幾年,我不會讓老家人把我的牌坊拆了!」
譚綸震了一下。
胡宗憲:「你們都自以為知人,自以為知勢!可有幾個人真知人,真知勢?就說眼下由改稻為桑這個國策引起的大勢吧,那麼多人想利用這個機會兼并田地,浙江立刻就會有將近一半的人沒了田地!那麼多沒田地的百姓聚在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後年,再後年必反!到時候外有倭寇,內有反民,第一個罪人就會是我胡宗憲,千秋萬代我的罪名就會釘死在浙江!就這一點,你來與不來,我都不會讓他們這樣干。你來無論是想勸我,還是想幫我,都只有一個後果,把大局攪砸了!」
譚綸懵在那裡,許久才問道:「你說明白些。」
胡宗憲:「當初你譚綸不來,我還可以向嚴閣老進言,也可以向皇上上奏疏說明事由,我可以慢慢做,比方把今年一半的稻田改種桑苗的方案,改成分三年做完。事緩則圓,大勢尚有轉圜的餘地。」說到這裡,他拿起案上的那個沒有硃批的奏本亮了一下,「因為你來了,我胡宗憲說的話就是這個結果,因為我成了黨爭之人!從上到下都把我看成了黨爭之人,你們想要我做的事我還能做下去嗎?那樣我要還能做下去,年初朝廷議這個國策的時候,他們早就阻住了,就不會讓這個國策落到浙江!」
譚綸沉默了,兩眼望著地面。
「現在不只我說的話上面不會聽了,我想在浙江做的事只怕也不會讓我做了。」胡宗憲這時從大案上又拿起了嚴世蕃寫的內閣那封駁文,「這是內閣駁我這道奏疏的迴文,你先看看吧。」
譚綸瞥了一眼胡宗憲,接過那封公文走到南窗前的椅子上坐下,看了起來。
胡宗憲在譚綸看駁文這當間又走到了牆邊的案卷櫥前,從裡面拿出一疊公文和書信。
內閣的駁文本就不長,譚綸又是一目十行,這時已經看完。胡宗憲走到了他的身前,掂著手裡那一疊公文和書信:「這是年初以來,內閣不斷催改稻為桑的公文,還有嚴閣老小閣老的書信,你看不看?」
譚綸望了望他手裡那疊公文書信,沒有去接,深深地轉望向胡宗憲。
胡宗憲那雙眼也正深深地望著他。
譚綸:「我不看了。」
胡宗憲:「為什麼?」
譚綸:「我知道得越多,你幹得會更難。」
胡宗憲不說話了,接著慢慢背過身去,那雙一直憔悴黯然的眼中這時閃出了淚星:「《左傳》上說『君以此興,必以此亡』。我是嚴閣老重用的人,終有一天要跟著嚴閣老同落。哪一天大樹傾倒,總算還有個譚綸替我說幾句公道話。」
譚綸倏地站了起來,眼中也已經冒出了淚光。
「該說的都說了。」胡宗憲緊接著說道,「你也不要回京,這個時候有你在浙江,他們多少會有點顧忌。裕王爺是以參軍的身份推薦你來的,你這就到戚繼光軍營去。官府亂了,軍營不能再亂!」
「我現在就走。」譚綸抹了一把臉,疾步走了出去。
這裡也許能算是大明朝當時最大的絲綢織造作坊了。
一眼望去,一丈寬的織機,橫著就排了六架,中間還有一條能供兩個人並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過去竟排著二十行織機!
每架織機都在織著不同顏色的絲帛,機織聲此起彼伏。
在這裡出現的楊金水鄭泌昌和何茂才卻顯然心情很好,臉上都掛著微笑。
一個穿著藍色粗布長褂,腳蹬平底黑色布鞋的商人模樣卻又透著儒雅的人正微笑著陪著三人在通道中邊走邊看。
「老沈。」楊金水望向陪著他們的那個商人,「像現在這樣織,每天能出多少匹。」由於織機聲大,他那提高了的嗓門便顯得更加尖利。
那個被稱作老沈的便是當下專為江南織造局織供絲綢的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聽楊金水問他,也提高了聲調,答道:「現在是十二個時辰換兩班織。一張機每天能織六尺。」
「天天這樣織,一個這樣的作坊一年撐死了也就八千匹?」楊金水又尖聲問道。
「是。我二十五個作坊,就這樣織,每年也到不了二十萬。」沈一石做著手勢引領著三人,「請大人們去客廳談。」
一行人走進大廳,沈一石拍了一下掌,立刻便有無數的僕人端著茶具從兩側的小門裡輕步走到每個茶几後擺設茶具。
這個客廳大概也算當時蘇杭一帶最大的客廳之一了。北牆上方隔著一張鑲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兩旁各擺著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東西兩向卻一溜各擺著八把配著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難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塊上面還鑲著雲石碎星!
沈一石微欠著身子,一伸手:「鄭大人陪楊公公上座吧。」
鄭泌昌:「你陪楊公公說話,你們坐上面吧。」說著他已然在左邊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何茂才便在右邊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楊金水在正中左邊的椅子上一坐,接著手一擺:「恭敬不如從命。你是主人,就坐這兒吧。」
沈一石笑著又欠了一下身子:「好,我好向各位大人說事。」說著也就在正中右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同時出來四個幹練的男僕,提著四把鋥亮的銅壺,輕步走到各人背後的茶几邊,揭開蓋碗,銅壺一傾,幾條騰著熱氣的水線同時注進了各人的蓋碗里。
一旗一槍碧綠的芽尖慢慢浮上了蓋碗水面,都豎著浮在那裡。
楊金水的鼻子將茶碗里飄來的茶香深吸了一下:「這茶不錯!」
沈一石笑著:「今年第一茬的獅峰龍井,趕在夜裡露芽的時候採的。」
楊金水和鄭泌昌何茂才都端起了茶碗輕輕啜了一口。
「好。」鄭泌昌贊道。
「是頂尖的上品。」何茂才跟著贊道。
沈一石歉意地笑笑:「產得少,給呂公公和閣老小閣老各準備了兩斤,各位大人委屈點,每人準備了一斤。」
楊金水去端茶碗,卻發現沈一石的茶碗里是一碗白水:「你自己呢?」
沈一石笑著道:「老習慣了,喜歡喝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