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5節

在這秘密的想像中竟有人插了進來,倒很好玩。

一個男人走進休息室,看到白英敦一家,立刻向他們走去。

他是一個普普通通快活的中年美國人。服飾整齊,長臉上鬍子颳得精光。他以單調、緩慢的快活語調說:

「找你們找得好久。」

他跟白英敦全家人一一握手。

「身體如何,白英敦太太?旅遊不累吧?」

老太太聲音嘶啞,但很高雅地回道:「謝謝。你知道,我的身體並不好……」

「哎呀,的確很不好。」

「不過,也不會更壞。」白英敦太太現出陰沉的微笑,又加上一句:「奈汀會好好照顧我,對不對,奈汀?」

「是的,我會盡最大的力量。」她的聲調毫無感情。

「不錯,你一定會。」這陌生人正經地說:「雷諾克斯,你覺得大衛王城如何?」

「呵,我不知道。」雷諾克斯毫無興趣地回答。

「想必一定很失望,對不對?我起先也是這樣。你大概沒有到處參觀吧?」

卡蘿·白英敦說:

「因為母親,不能這樣。」

白英敦太太解釋:

「我一天只能參觀兩個小時。」

陌生人親切地說:

「你能這樣參觀,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白英敦太太以嘶啞的聲音緩緩地笑了,一種滿足的笑聲。「我不會因為身體而屈服!重要的還是心靈!對,是心靈……」

她停止不說。傑拉爾博士看見雷蒙·白英敦神經質地開口問道:

「柯普先生,你看過哭牆嗎?」

「是的,去過。一到這裡,我就先去參觀。我想花兩三天的工夫先觀光耶路撒冷,然後打算請旅行社幫我擬定旅行計畫,準備參觀巴勒斯坦所有的聖地——伯利恆、拿撒勒、提比里亞和加利利海。我想那一定是很美的旅行;此外還有耶拉西,那兒有引人的古羅馬遺迹。然後一定要去看看培特拉的紅薔薇城——這是最叫人驚奇的自然景觀,據說是奇景呢。但是,往返最少也要整整一個星期。」

卡蘿說:

「我也想去看看,真棒!」

「的確有一看的價值——呵,當然有。」柯普先生停了一下,把遲疑的目光投向白英敦太太之後,彷彿怕被竊聽的法國人知道一樣,以含混的口吻繼續說下去。

「怎麼樣,有沒有人要跟我一起去旅行?白英敦太太,你當然沒法子去。你家的人總得留幾個人下來陪你,如果分成兩組,就……」

他停下不說。傑拉爾博士聽到老太太編織針碰觸的聲音。接著,她說道:「我們不會分開行動。我們一家人都很友好,要在一起。」她抬起頭。「孩子,你們說對不對?」

她的聲音含著一股奇異的音調。大家隨即回答:「是的,媽。」——「嗯。是這樣。」——「是的,當然。」

白英敦太太又浮現出那奇妙的微笑。「看,他們都不願意離開我。奈汀,你呢?你沒說話。」

「雷諾克斯不去,我也不去。」

白英敦太太緩緩回頭望著兒子。

「雷諾克斯,怎麼樣?你和奈汀怎麼不去?她好像很想去。」

他嚇了一跳,抬起臉。

「不,我——我想還是跟大家一起留在這裡比較好。」

柯普先生有禮地說:

「不錯,你們真是很親密的一家人!」可是,這有禮的語音中卻含有一絲虛偽。

「我們不想跟別人交往。」白英敦太太說。她開始捲毛線。

「喂,雷蒙,剛才跟你說話的女孩是誰?」

雷蒙吃了一驚,滿臉通紅,隨即變白。

「我不知道她名字,她——她昨晚跟我們坐同一班火車。」

白英敦太太慢慢從椅上站起來。

「我想不必跟她太接近。」

奈汀起身,伸手扶著努力想從椅上站起來的老婦人。她那職業性的靈巧頗引起傑拉爾博士注意。

「是休息的時候啦。」白英敦太太說。「晚安,柯普先生。」

「晚安,白英敦太太。晚安,雷諾克斯太太。」

他們排成一列離去。這一群中的年輕人似乎沒有一個願意落後。

柯普先生獨個兒留下來,目送他們。臉上浮起怪異的表情。

傑拉爾博士由過去的經驗知道美國人都很親切友善。他們沒有英國旅客的猜忌心。所以,像傑拉爾博士這樣圓滑的人,要跟柯普先生認識,不會太難。這美國人孤伶伶的,而且和大多數美國人一樣,為人友善。傑拉爾博士拿出名片遞給他。

傑佛遜·柯普先生看了名片上的名字,頗為感動。

「呵,是傑拉爾博士。不錯,你最近到過美國。」

「是去年秋天,在哈佛講學。」

「當然,傑拉爾博土是學術界的名人。在巴黎,你是你專行中最偉大的權威人物。」

「哪裡,你太客氣了」

「真是幸會。其實,現在耶路撒冷有好幾位著名人物。你,還有威爾登爵士、財務官加布利爾·斯坦因包莫爵士、英國考古學權威曼德斯·史東爵士,以及英國政界知名的威瑟倫爵士夫人、比利時的名探赫邱里·白羅。」

「赫邱里·白羅?他在這裡?」

「這兒的地方報登出了他最近抵達耶路撒冷的消息。全世界的名人夫婦現在似乎都住在所羅門飯店。這裡確是很豪華的飯店,裝璜優雅。」

柯普先生似乎很快樂。傑拉爾博士也很能隨機應變,表示好感。因此沒多久兩人就熱絡地一起到酒吧去。

喝了兩杯威士忌蘇打,傑拉爾博士說:

「剛才你跟他們說話的那一家人,是不是典型的美國家庭?」

傑佛遜·柯普一面啜飲威士忌蘇打,一面想,然後說道:

「不,我想並不是典型的。」

「不是?是非常和睦的家庭呀。」

柯普先生緩緩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都很照料那老太太的生活起居,就這點來說,可以說很和睦。她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老太太。」

「不錯。」

稍微用話一套,柯普先生就熱切地說起來。「其實,那家庭最近很令人擔心。如果不嫌煩,我很樂意告訴你。也許你會覺得很無聊。」

傑拉爾博士催他說。傑佛遜·柯普先生鬍子颳得光光爽朗的臉上,皺起困惑的紋路,然後慢慢開始敘述。

「老實說,現在正有一件事困擾著我。那白英敦太太是我的老朋友——不是老的那一位,是年輕的那位,也就是雷諾克斯·白英敦太太。」

「啊,就是那個非常漂亮的黑髮婦人?」

「是的。她叫奈汀。奈汀·白英敦性情非常溫柔。她結婚前,我就認識了。她在醫院努力學習做個好護士。後來,請假到白英敦家,跟他們一起生活,最後和雷諾克斯結了婚。」

「真的?」

傑佛遜·柯普先生啜一口威士忌蘇打,繼續說:

「白英敦家的歷史要我說一下嗎,傑拉爾博士?」

「呵,請說,我很感興趣。」

「已故的艾摩·白英敦是個很有名氣的人,人品也極為吸引人。第一個太太很早去世,他又結了一次婚。第一個太太去世時,卡蘿和雷蒙剛會走路。據說,第二個太太跟他結婚時,年紀已不小,相當漂亮。但從現在的樣子看來,卻看不出以前是個美人。不過,這是從可靠的消息聽來的。總之,她的丈夫非常疼愛她,什麼事都交給她。去世前幾年,他已躺在病床上,她便主宰了一切。她非常能幹,很懂實務,也是一個非常有良心的女人。艾摩死後,她傾心養育孩子。孩子中也有她親生的——就是那個金紅頭髮、身體瘦弱、美麗的吉奈芙拉。就像剛才所說那樣,她為自己家人獻身,跟世人毫無來往。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我可真不覺得有什麼好感動的。」

「我同意。那對心智的發展危害最大。」

「完全正確。白英敦太太讓孩子與世人隔絕,完全不跟外界來往。結果,孩子們成長了,卻都很神經質。他們都非常怯懦,不敢跟陌生人交朋友。實在很糟。」

「的確非常糟糕。」

「我想她並沒有惡意。只是她愛得過度了。」

「他們只生活在家裡?」傑拉爾博士問。

「是的。」

「兒子們都不工作?」

「嗯,是的。艾摩·白英敦很富有。為了讓白英敦太太一生過得舒服,他把所有遺產全留給她——據說,那是用來撫養家人的。」

「這麼說,他們在經濟上都要仰賴她了。」

「是的。而且,她儘可能讓孩子留在家裡,不讓他們出外尋找工作。有很多錢,這樣也許不壞。他們也不需要找工作。可是,我覺得工作才是男人的強壯劑。他們沒有任何娛樂嗜好,不打高爾夫,也不參加地方的俱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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