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漢末眾生相 賈詡

已是二更時刻,聽政殿依舊燈火通明。曹操的梓宮還在路上,但魏宮的靈堂自曹丕奔喪之日就擺下了,祭品香鼎、白幔帳、長明燈,一樣也不缺,列卿、侍中、尚書等臣都要穿孝服在靈前守喪,這些日子的公務幾乎全是在靈堂中處置的。

元老重臣都是有歲數的人,實在不能夜以繼日這麼熬,沒幾天工夫,中尉徐奕、少府謝奐就病倒了。鍾繇、王朗等人一商量,再這麼熬下去,等到曹操下葬只怕他們這幫老骨頭都得跟著一塊埋啦!於是分做幾班,輪換著休息,總之靈前常有人也就是了。可即便如此,眾老臣還是勞累不堪。

月移花影夜靜更深,鍾繇、袁霸、賈詡雖守在靈旁,但都已在半睡半醒間。這時郎中令和洽邁著羅圈腿晃悠悠上殿來:「列公辛勞,輪到我們幾個了。」寺人一旁打著燈籠,後面跟著何夔、邢顒,是來換班的。

鍾繇費了好大力氣才顫巍巍站起來,和洽一把攙住:「剛才接到揚州刺史溫恢上報,于禁、朱光等人已至河北,怎麼處置?」

鍾繇頭昏腦漲,哪有心思再想這個?只道:「別急,先安排他們住館驛,等大駕回來再處置。大王幾次傳書對於禁之事隻字不提,怕只怕……」說到這兒鍾繇感覺自己話多了,趕緊閉嘴——其實他擔任相國與曹丕共事三年,對曹丕為人處世很了解,越輕描淡寫不表態,處置起來越狠,由此推之于禁凶多吉少。這位新王表面儒雅,其實比他老爹更難伺候!

袁霸把白天接的公文歸攏了一下,交給和洽他們,又道:「那邊傳來消息,夏侯惇快不行了,大王叫議一議,看給個什麼封號。依我的意思,乾脆晉封大將軍吧。」這是漢以來的舊例,功勛卓著的大臣一旦病重彌留,朝廷總要給個體面的官職或封號以示厚待,也有沖喜的意味。

「咱曹魏如今也能封大將軍了。」邢顒有些感慨,「昨天我去探望徐奕,病得不輕啊,恐怕熬不了幾個月,那邊夏侯將軍也不行了。唉!先王這一去,帶走這麼多大臣,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咱這幫老骨頭都多保重吧!」

鍾繇三人下殿休息,出了聽政門、升賢門,鍾繇便欲西轉崇陽門去中台就寢,卻見賈詡慢吞吞還往南走,不禁笑道:「賈公,這麼晚您還回府?」

賈詡回頭道:「犬子差不多該在外面候著了。」

袁霸打個哈欠:「我真服了老兄,這份精神頭我真比不了。中台偏閣早騰出來了,咱一塊住在宮裡多好?明早也省得奔波。」

「你們能住,我不能住。」賈詡笑道,「幾位都是魏國臣宰,老朽一介外臣,守喪雖是奉大王之命,但不該居於宮禁,這是老規矩。」說罷拱手作別。

袁霸望著他蹣跚的背影,不禁搖頭:「規矩雖如此,情理尚在,何必這麼冥頑?此老也忒謹慎,走路都怕踩死螞蟻。」

鍾繇卻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這不是謹慎,是高明……」

賈詡雖年邁,耳朵卻好使得很,隱約聽到他倆的話,卻未加理會繼續往外走,在他看來這些同僚並不真正了解自己——其實他也是曹操之死的受益者,因為今後再不會有人找他清算殺子之仇了,而且再熬些日子,等曹丕篡了漢統,昔日兵犯長安禍亂漢室之罪也不會有人再提,這兩個背了半輩子的包袱終於能甩掉了。其實曹丕已經開始報答他協助定嗣之功,不單讓他在喪期內參與國政,最近還把他在外為官的兩個兒子賈穆、賈璣調到鄴城,連未曾入仕的小兒賈訪都被征為郎中,賈氏家族又興旺了。

不過賈詡並未因此而高興。曹操的死使他解脫,但不知為何又覺彷徨,似乎心裡一下子被掏空了,對於一個七十老翁而言,今後還有什麼事可做?謹慎也好,高明也罷,背後隱藏的卻是無奈,這輩子的激情都在亂世的捭闔和隱忍中消磨殆盡了。

走出宣明門,燈光明顯黯淡下來,賈詡也覺累了,正想手扶宮門歇一會兒,卻聽有人呼喚——兒子賈訪來接他了,還帶個小孩,乃是賈璣之子,他的小孫兒賈延。

賈詡蹙眉,正想斥責兒子不該帶小孩入宮,可是三兩步湊過去,一把摁在孫子肩上,突然明白過來,這是拐杖!一干老臣還沒有當眾用拐杖的,賈詡也不便用,若叫兒子攙扶未免有擺譜託大之嫌;孫子不過六七歲,扶著他肩膀正好當拐杖,即便叫別的大臣看見也不至於說閑話,反而顯得他祖孫親近。賈詡欣賞地瞥了賈訪一眼——好小子,不枉你伺候我多年,謹慎之道學了不少,總算夠火候了。

燈火闌珊難掩賈訪臉上喜色,如今他已是郎中,有入宮宿衛之權,進身有階自是一喜,不過今晚他高興的還不止於此:「父親,我聽說大王改朝換代後,打算拜您為太尉。」

「嗯?」賈詡有些意外,「怎會輪到我?天下無人了嗎?」他有自知之明,曾輔佐董卓、李傕,名聲不好。

賈訪道:「父親忒謙,現今除了華歆、王朗、鍾繇之流,誰能與您相提並論?再說您歲數在這兒擺著,不用您用誰?」

賈詡想得很周全:「華王二人不必說,即便鍾繇因魏諷之亂暫時不能任顯職,長安還有個楊彪,四世三公漢室遺臣,改朝換代還不得拿楊家充充門面?」

賈訪卻道:「我聽朱鑠說,大王念及楊修之事是曾有意以楊彪為公,秘密派人問去訪,老人家卻說,『遭世傾亂,不能有所補益。耄年被病,豈可贊維新之朝?』楊彪不肯當,鍾繇又暫時不能當,這位子可不就是您的?」

賈詡哭笑不得——曹丕確實欣賞他、感激他,但畢竟沒把他看成什麼有德之人,最後是混到問鼎三公的地步了,卻還是「硃砂不足,紅土為貴」,頗有湊數之嫌。這輩子就這命了!

「無論如何,父親有三公之分,這是您老人家虔心所致,也是咱賈氏的福分。」

「唉!就那麼回子事,為父早不在乎了。」賈詡低頭看看孫子,「當著孩子的面,不提這些……延兒,今天有沒有好好念書啊?」

小賈延仰頭看著爺爺,咧開小嘴笑道:「延兒可聽話了。今天把《孝經》通篇背熟,開始讀《論語》了,『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孔子是聖人。」

「呵呵呵……」賈詡笑了,摸摸孫子的頭。

哪知賈延又道:「我聽人言,剛晏駕的武王也是聖人。」

「聖人?」賈詡一怔,繼而搖頭,「不知何人發此諂媚之言。先王又怎稱得上聖人?若硬說他是聖人,頂多算卑鄙的聖人吧!」

「卑鄙的聖人?」賈訪不禁插言,「何為卑鄙的聖人?」

賈詡的笑容收斂起來:「卑鄙的聖人……其實就是常人。」

賈延拍手而笑:「那依祖父之言,我也算小聖人啦?」

賈詡微微點頭:「不錯,但凡世間之人皆可為聖,也皆有齷齪之處,魏武王也不過如此。雖有聖人之情懷,而不脫世人之俗;雖有卑鄙行徑,卻未泯仁愛之心。世人每天每事都在抉擇,是當聖人還是當小人,或此時為聖、彼時卑鄙,或於此事下作、於彼事超脫,人人皆是聖人,但人人也都卑鄙,永遠偉大正確的人這世上根本沒有!至於作古之人能否稱之為『聖』,全憑後人一張嘴。太史公說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他畢竟未至,何嘗超凡入聖?武王總愛自比周公,難道周公就無可挑剔?《尚書·洛誥》載周公與成王議政,周公雲『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他公然稱天子為孺子,又雲,『朕教汝於棐(fěi,輔助)民彝,汝乃是不蘉(máng,勤勉),乃時惟不永哉!』這是為臣者該有的口氣?這便是聖人所為?三分賢德,倒有七分是附會。這世道挺無聊的,非要把人分出善惡,似乎除了好人就是壞人,但凡壞人總被批得不是人,好人總被捧得不像人……」

賈延尚幼,不懂祖父說些什麼,眨巴著黑豆般的小眼睛;賈訪卻聽得心驚肉跳,簡直不相信這話是從一向謹小慎微的父親嘴裡說出來的,想起孔融之死,不免心頭一凜,神經兮兮道:「父親不可聲張,這話若被潁川儒士聽去,只怕會說您詆毀聖賢……」

「聽見又怎樣?」賈詡倏然停住腳步,拍著胸口道,「老子忍了半輩子!而今七十有四,難道有生之年連幾句心裡話都不能說么?」

賈訪凝望父親,見他蒼老混沌的眼中竟瑩瑩閃著淚光,不禁沉默了——父親非迂腐保守之人,昔年獻計李傕劫持天子、輔佐張綉三抗曹操,何等瀟洒俊逸、膽大妄為?但降曹以來提心弔膽、如履薄冰。孔融、荀彧、許攸、毛玠、崔琰、路粹、婁圭,多少人被逼上了絕路?張綉父子這麼給曹家賣力氣,最後都沒逃出來,張泉被殺距曹操之死不過百日,就差這一百天。父親身背兩項「大罪」,與虎同眠二十載,能熬過來真是奇蹟!如今總算解脫了,可他也已年逾古稀黃土埋頸,性格都快磨圓了。父親這輩子不容易啊!

「祖父……叔父……你們怎都不說話了?」孩童怎知世事艱難?

賈詡簡直有些羨慕孫兒的無憂無慮,摸著他的小臉道:「延兒,你知道祖父為什麼給你取名為『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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