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漢末眾生相 仲長統

曹操死了,漢王朝不久也將壽終正寢。而在許都的館驛中,還有一人也已步入彌留。但此公無人探望、無人陪伴,甚至沒人在意他的死活——他便是一代文士仲長統。

仲長統自從被曹操逐回許都,便鬱鬱寡歡,終於釀出一場大病,卧於官舍。他乃寒門出身,妻兒家眷又都在山陽郡老家,獨自在許都無人照應;原本就沒朋友,失愛於曹操後連手下僕僮都不用心伺候他了,久而久之竟棄於榻上無人管,終於病入膏肓。

仲長統不畏死,卻覺得這時候死甚是可笑。曹操死了曹丕繼位,漢室的江山快不保了。他此時一命嗚呼,算是給曹操殉葬還是給漢室殉葬呢?思來想去一陣苦笑,雖然他到死還算漢廷官員,卻從未真的融入過朝廷;雖然曹操曾看重他,卻只是用他的理論打擊漢室天命。誰又真的理解他?

既然他們不在乎仲長統,仲長統也無需在意他們。他甚至不在意妻兒能否趕來見最後一面,他在乎的只有他耗盡心力寫成的《昌言》。這三十四卷文章就鋪散在病榻,他不停看著、摸著,唯恐自己死後再沒人知道這部書,再沒人明白他對這世道曾有過怎樣的見解——

盤古開天闢地,世間之人本無不同,穴居群聚不過便於生計,後神農嘗百草、伏羲演八卦、倉頡造文字,這些身負「異能」之人成了英雄,世人就有了貴賤之別。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謂之五帝,號為正統;又有東夷、西戎、南越、北狄,於是又生華夷之辨、敵我之見。堯傳舜、舜傳禹,禹卻傳位給兒子夏啟,從此「家天下」,天下也成了有主子的東西。太康失國、少康復國,傳至末主夏桀暴虐無道,商湯伐而代之,世人看到原來天下之主也可以搶。盤庚遷殷、武丁中興,直至商紂亡國。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猶以服事殷,他兒子武王便不甘臣位了,牧野之戰天下易主。

周室定爵五等,曰公、侯、伯、子、男,將天下各部首領封個遍,於是又有了國。《左傳》有雲「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國者十有五者,姬姓之國者四十人」,謂之諸侯。天子之下有諸侯,諸侯之下有卿大夫,大夫之下有士,士之下才是百姓。嫡子承統,庶子封國,宗法之制有了。「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井田制也有了。有了禮、有了詩、有了樂,原來文教也可鞏固權力,可以讓百姓知道尊者想讓他們知道的東西,當然也可粉飾不想讓百姓知道的東西……一切統治手段應運而生。

國家安定了,百姓順服了,可外敵卻打進來了。四夷交侵,中國危矣。周平王東遷洛邑,鄭莊公射王中肩,天子的神聖被戳穿。於是諸侯征戰不休,謂之春秋。齊桓公尊王攘夷,沒能撐起王室;宋襄公空抱仁義,卻被人打倒在地——世道變了,人心不古!秦穆公打不進中原,獨霸西戎。北邊出了個晉,南邊興起個楚,南北爭霸百餘年,最後結果呢?晉國卿大夫做大,郤氏、欒氏、智氏、范氏、中行氏、韓氏、趙氏、魏氏,國君衰而大夫興;吳越本楚國之南蕞爾小邦,卻把南方霸主弄倒了——南北兩霸其實都栽在自己手裡!本來嘛,既然諸侯能推倒天子,大夫憑什麼不能推倒諸侯?禮壞樂崩,越來越甚。

三家分晉、田代齊姜、戴氏奪宋;魯國三桓主政還不算,又冒出個陽虎,大夫篡諸侯還不夠,士又要起來篡大夫的權了,世人野心都暴露出來,這便到了戰國。春秋無義戰,戰國更不可問!百家爭鳴,儒、墨、道、法、名、陰陽、縱橫,滿口仁義道德,滿腹陰謀詭計,強權的世道、武力的世道、血腥的世道。秦能勝利是因它槍矛最利、武力最強,伊闕之戰殺韓魏聯軍二十四萬、長平之戰坑趙國四十萬眾,血雨腥風慘烈至極;燔詩書而明法令,法家鼎盛莫過於斯。

秦嬴政一統天下,廢分封而行郡縣,號稱始皇帝,欲傳之萬世,結果兩代就完了。一味強權不能使人順服,況乎你能為之,別人就不能為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項籍本是楚國貴族後裔,高祖的出身不過一亭長,但是迂腐鬥不過機變、意氣鬥不過理智,歷史不可能倒退。高祖雖反秦,卻要當秦始皇那樣一言九鼎的皇帝,於是殺韓信、殺彭越、殺英布,張敖雖是女婿,也被折騰得半死不活。白馬盟誓,非劉不王。可一家子就相安無事嗎?孝文帝逼死淮南厲王劉長,孝景帝防著梁孝王劉武,七國之亂刀劍紛飛,一家子也信不過了。

孝武帝一道推恩令,諸侯都入了圈套,大家子不鬥了,自己小家子斗去吧。親戚放心了,大臣又不放心,於是有了刺史、有了尚書,丞相都要靠邊站;說是「罷黜百家,表章六經」,此儒非彼儒,不過就是層臉面,告訴世人天子是天之子,必須無異議遵從,造反不得!算緡平準盤剝百姓,征戰匈奴民不聊生,提拔酷吏大興牢獄,巫蠱之禍連太子都逼反了……可是武帝能永遠不死嗎?天子別真把自己當天之子,早晚都有那一天!孝宣帝絕頂聰明,反正不就是內為霸道、外為王道嗎?把兩面都做圓滿不就得了?君不肖,則國危而民亂;君賢明,則國安而民治。用儒士最好,不是才智高,而是好擺布。但若都是這幫圓潤無骨的傢伙當國,他們就該合夥糊弄皇帝了。宣帝明白這道理,遂有漢室之鼎盛,但他兒子元帝卻不明白,好心反辦壞事。你若破罐破摔,老百姓還真就不買你賬了。皇后王政君本一介宮女,誰想到後來那等勢派?王家子侄相繼當政,王鳳、王音、王商、王根直到王莽!

王莽當初還不是被百姓推戴過?說他虛偽,帝王有不虛偽的嗎?說他奸詐,帝王有不奸詐的嗎?崇周復古一場鬧劇,世道是變不回去的。他說「王田私屬」,均天下之財,靠誰?還不是靠官員去搞,叫那些人拿刀割自己肉,可能嗎?天真得可笑,執著得可恨!他稱帝時萬民敬仰,他死時萬民唾罵。好啊!極好!不過大家似乎忘了一點,當初你們不曾對他高喊萬歲?不曾搖旗吶喊、推波助瀾、逢迎歡呼?他倒了,於是大惡已除,大家解脫,一句「情勢使然」便心安理得,難道不必自我反思了?不必摸摸良心嗎?什麼時候天下人都能學會自我反思,這世道就快好了吧!

王莽死了,卻沒死透。最可惜的是他不該死的部分死了,該死的部分卻一點兒沒死。他曾設想一個大同之世,敢為前人不敢為之事,勇於探索新的道路,這些銳意進取之處全死了。活著的卻是他宣揚的讖緯,是他神化的君權,光武帝都保留下來,修明堂、辟雍、靈台,宣布圖讖。不否認光武乃一代明君,但世道卻不復往昔,從此只剩下君權至上,只有墨守成規……決定我們這個國度命運的往往只是個人私慾,那些超越亘古的種種變革說穿了最初皆是當權者維護自身利益的權宜之計,所以越是重大事件越瞧不清本來面目!

想到本朝之事,仲長統不禁嘆口氣,伸出顫抖的手臂,握住自己撰寫的書籍——他們這一派的學者本是起自王莽時重用的揚雄,後有桓譚、王充、王符之流。這一派雖出於儒家,卻是批判武帝以來官家之儒,欲復孔子之真儒!

揚雄擬《周易》而作《太玄》、擬《論語》而撰《法言》;桓譚著《新書》論古今之道,批判讖緯;王充作《論衡》否鬼神之談;王符作《潛夫論》述世情善惡。仲長統堅信《昌言》不輸前人之作,從古至今沒人似他這般勘破乾坤,但他又得到什麼呢?

揚雄之所以顯名一時,只是王莽將其當做改換天命的一顆棋子,最後險些墜樓而死,成了笑柄。桓譚因批判讖緯被光武帝逐出洛陽,憂憤而死。王充才智雖高,仕途不過功曹;王符更是終身不曾為官。即便他們標榜的那位孔夫子,生無尺土、幼年失父、周流應聘、困厄陳蔡、削跡絕糧、死於闕里。聖人先哲盡皆如此,仲長統的落寞結局難道是意外?

他不再奢求什麼,只想死前再看看自己寫的書,唯恐自己將成為這部書的最後一位讀者——因為他明白,後世君王也要以天命自詡,而且也要以世族豪強為政,如果連曹操這等「離經叛道」之主最終都不能採納他的想法,後世帝王更不會接受了。這部書必將淹沒於歷史長河,洋洋洒洒三十四卷文章,不知千載之下能殘存幾章幾句。仲長統緊緊攥著他的書,對後世充滿了迷茫——

中興二百載,我們做了什麼?無外乎兩件事,以儒家經學為治國之本,以豪強士族為統治之臣,剩下就是無休無止的外戚、宦官之爭,沒完沒了地跟羌人、鮮卑交戰。昔日儒墨兩家並稱顯學,一定是有道理的,儒家重禮法等級,墨家講兼愛尚同。孝武帝獨崇一家本已偏頗,況乎又以公孫弘之類偽學者為儒宗,儒家成了帝王的光鮮臉皮。王莽搞讖緯變本加厲,光武「從善如流」更加推行,皇帝變成了神。連最昏庸的孝靈帝尚要勘定六經,別的他不知道,就知道以官家學術桎梏人心,要保住他那張位子!這豈是儒家本意?

孔夫子言:「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孔夫子也未必非以周禮為尊,不過是周禮臨近可證,若夏禮、殷禮流傳不衰可正世道,又有何不可?古之儒者,執著而不失變通,仁愛而不無剛骨。國家以何種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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