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漢末眾生相 漢天子

夜幕降臨玉兔東升,皎皎明月照映許都皇宮,彷彿給這座空蕩蕩的朝廷穿上一層朦朧紗衣。

這裡本來是十分寂靜的,甚至可以說是冷清,自耿紀等人叛亂後大批內侍宮人被曹氏攆走,宮門長期封閉。不過自曹操去世那天起,宮外倏然多了重重衛兵,似乎要把這座本就不甚雄偉的皇宮圍得水泄不通。即便這麼一個安詳的夜晚,士兵依舊不敢鬆懈,在宮牆外來回巡視,兵刃在手如臨大敵——現在是權力過渡的敏感時刻,傀儡天子舉足輕重,倘有不逞之徒劫持天子登高一呼,或一不留神從宮中流出玉帶詔之類的東西,曹丕就如坐針氈了!

高高的宮牆隔絕兩個世界,外面熙熙攘攘,裡面依舊靜謐,莫說內侍稀少,連宮燈都未點上幾盞。此刻天子劉協並沒籌劃什麼,也沒有為時局擔心,而是悠然待在皇后寢宮,與皇后曹節對酌。劉協今年剛好四十歲,當真不惑了。他不再為半生不幸而抱怨,也不再為社稷發愁,他習慣了這種恬淡的生活,更欣慰的是,他得到一位理解他、關懷他的妻子。曹節正是曹操之女,恐怕連曹操都沒想到,女兒竟真的與劉協心貼心走到了一起——其實他們都是無力抗爭命運的人。

劉協親手推開窗欞,望著天邊明月,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曹節卻心事重重,想起被逼死的伏皇后和二位皇子,想起剛剛過世的父親、奪權在手的兄長……以後的日子怎麼辦?劉協越一臉輕鬆,曹節越替他難受,雖然她也無力抗爭,但身為曹氏之女仍不免愧疚。

劉協湊到她身旁,挽著她玉臂悄悄道:「別為朕發愁了,你看今晚月亮多圓呢。」

曹節哪有心思賞月:「陛下,奴婢想了許久,我兄長曹丕雖不比父親驕橫,卻心機縝密,更不易相處。現今他已開始籌劃逼宮之事,恐怕躲是躲不過了。眼下社稷暫且不論,安危不可不察,陛下有幾位及笄的公主,恕奴婢斗膽,請將公主賜予我兄,續秦晉之好,或可再延幾年太平……」

劉協一笑置之:「今晚不談這些,只管賞月……昔年朕熱衷社稷,多少明月之夜都錯過了。當初不曾與伏後一同賞過一次月,如今朕就摟著你觀賞,再不要錯失樂趣。」

他這話說得無比恬淡,就如剛從井裡打上來的水一般清亮。曹節聽了卻墜下眼淚:「若奴婢不進宮,伏後也不至於慘遭屠戮……奴婢對不起陛下……」

「別哭,朕說錯話了。」劉協安慰她,「朕現在抱的是你,愛的也是你,一切皆天意造就,就別再為過去的事難過了……天色不早,朕今晚不走了,咱們安歇吧。」

拋下殘席,劉協摟著曹節,為她擦著眼淚,夫妻共入羅帷;緊緊依偎著躺下來。劉協雖是一副清閑之態,豈能無絲毫心事?躺在龍榻上,望著幽幽宮燈,不禁遐想——

朕無負於天下!

《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漢室自孝和帝朝以來外戚、宦官亂政於上,豪強、惡吏縱橫於下,世祖皇帝中興積下的善緣早耗盡了;孝桓帝與父王兩朝昏庸無道,種惡因必有惡果,這餘殃卻報應在朕身上了。或許朕天生就是當傀儡的命,明明皇位已落到皇兄身上,偏偏冒出個董卓,又把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苦差事扣回朕頭上。可悲!可笑!或許朕還真是得天命啊!

董卓也罷、李傕也罷、曹操也好,走到這一步,朕誰也不怨。天不可以不剛,不剛則三光不明;王不可以不強,不強則宰牧縱橫。既然朕天命不固,豈能怨他們把朕當傀儡?當年東歸之際即便沒曹操,朕也收拾不了這爛攤子,其實漢室天下那時就已經完了。莫看袁紹、劉表他們高喊著效忠漢室,可誰又甘心放棄手中權柄?沒有曹操也會有別人充當權臣,甚至朕可能會死於軍閥惡鬥之中。曹操功大於過,若非他把朕「豢養」起來,天下無主戰亂將更嚴重,死人將會更多。當初朕年少無知,想用董承、王子服收拾曹操,現在想來太天真,除掉曹操又如何?不做他的傀儡,還是要做別人的傀儡。無力反抗,也不能反抗。孔文舉、荀文若,朕永遠感激你們,不論你們是出於對大漢的忠誠,或僅僅是良心的不安,你們對朕的庇護朕永世不忘!不過事到如今,朕已不恨曹操了,即使他欺凌朕、威脅朕,人死恩怨休,罷了!一切就當朕替無道的父王受過吧。

其實父王也非庸主,年幼入宮成為竇氏外戚養子,經歷宮變,小時候受的苦不比朕少。親政後大顯身手,借宦官之手誅滅宋氏外戚,改以屠戶出身的何氏為後;又借大臣之手整垮曹節、王甫兩大宦官,改用張讓、蹇碩等心腹;擴大黨錮壓制士紳、打擊太學,立鴻都門學培植心腹官員。宦官、外戚、黨人三大勢力都被他擺平了,細想起來,自孝和帝之後誰的皇位比他穩固?

可惜啊可惜,論心計父王夠分量,但治天下靠的不是陰謀詭計、不是平衡之術,而要有一顆厚德載物、悲天憫人之心!他是牢牢坐定皇位了,卻不是為民造福,而是為了恣意享受。大興土木、賣官鬻爵、窮奢極欲、醉生夢死……十常侍何罪也?為尊者諱耳!到頭來父王看不起的黎民百姓掀起黃巾之亂;清流士大夫寧可輔佐無才無能的何進也不擁護他;最後連代君受過的十常侍也背棄了他——這都是倒行逆施逼出來的。

治天下者若只關心一己私利,視芸芸眾生如草芥,恣意而為盤剝百姓,最後就是這下場。報應可能會遲來,但終究逃不過劫難,而且來得越晚就越殘酷!子孫也似朕這般遭人欺凌。此乃千載之殷鑒!

至於朕……朕捫心自問,無愧蒼生。

當曹營之人索要冊封曹丕的詔書時,朕雖然無力阻止,但也可以不親自下詔,讓他擔個矯詔之名,但朕給了。日後曹丕要朕遜位時,朕也可賴著不讓,使曹丕斯文掃地,不過真到那一天朕也還是會讓。不是朕貪生怕死,而是為天下蒼生。

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曹丕的聲望遠遠比不上曹操,若是朕跟他對著干,讓他顏面丟盡、聲威大喪,那時勢必反者四起,野心家紛紛跳出,搞得他們兄弟鬩牆,中原之地就又亂了。亂了曹家社稷事小,苦了天下黎民事大。世間王者都自詡為芸芸眾生治天下,但朕要為芸芸眾生而讓天下。

明明人心喪盡、天命不佑,卻賴在台上不下來,仗著祖宗那點兒落滿灰塵的功德耍窮橫,那是無賴。朕乃有修養、有度量之人,不屑為之!無論如何朕是天子,就讓朕用讓出社稷的方式為天下蒼生盡最後一點兒力吧。固然死生禍福尚未可知,可是朕這輩子幾時真的掌握過命運?或許遠不止朕,這世上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有幾人?考慮那些又有什麼意義呢?至於青史之筆如何描畫,由著他們吧,捫心無愧就夠了……

想到這裡劉協滿足了,也困了,打個哈欠合上雙眼;卻聽耳畔有抽泣聲——曹節把頭扎在錦被中,正默默流淚。

劉協抱住她腰際,吻著她秀髮道:「哭什麼?還在為朕憂愁?嘿嘿嘿……世人皆慕權貴,豈知權貴之愁?當人一面道貌岸然,背人一面陰謀詭計,到晚來躺在榻上還思忖不止,既要想怎麼算計人,還要防備被別人算計,連安穩覺都睡不了。朕不擔這沉重,你若要愁,去替你那個哥哥發愁吧,該輪到他受罪了,朕現在吃得飽睡得著……」喃喃間他雙眼迷離,不一會兒就甜甜地睡去了。

曹節聽耳畔漸漸響起鼾聲,也不再發愁了,卧在他懷中,不多時也睡了——是啊,世人無論貧富貴賤,每晚能捫心無愧睡個安穩覺,這是多大福分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