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魂斷故都,梟雄離世 分香賣履

病勢發展遠比預想得要快,就在曹操接見董昭的轉天,他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

三更時分曹操從混沌中醒來,感覺說不出的難受,天旋地轉頭暈目眩,渾身上下時冷時熱,麻痹蔓延全身,手腳似乎都不再聽使喚,腹內也有鼓脹之感。王后與眾侍臣伺候他小解,卻尿不出什麼,躺下又腰酸背痛,針石鎮痛完全不見功效。如此折騰到五鼓天明,他面色慘白、渾身發涼,喘氣都很費勁,睜眼視物皆已模糊,說話也越發不清晰。庖人獻上稀粥,環夫人親自喂到他口中,可費勁巴力弄得渾身是汗卻吞咽不下去,順著歪斜的嘴角往下流。

李璫之當即伏地請罪——粥不能進,湯藥便也無用,到這個地步莫說是他,華佗復生也救不了!

環氏、尹氏等女眷早忍不住啜泣,到底是卞王后識大體,趕緊喚許褚、孔桂等人進來,將曹操連人帶榻抬至前殿,傳召隨軍諸臣領受遺命。楊安殿內群臣一直坐卧不寧,雖然彼此不敢多言,照舊辦各自的差事,但大家心照不宣,主上大限八成就在這幾天,所有人都和衣而卧,故而雖在清晨事出突然,大家卻衣冠齊整旋踵而至。衛將軍曹瑜居首,丞相長史陳矯、侍中辛毗、諫議大夫賈逵、尚書桓階、陳群、議郎趙儼、魏郡太守徐宣、黃門侍郎丁廙乃至司馬懿、劉肇等輩盡數跪倒榻前——到這會兒誰也不再多言,說吉祥話也沒用,秘書郎劉放鋪紙研磨、孫資搦管捉刀,眾人靜悄悄的就等他遺言。

曹操倚著靠背已上氣不接下氣,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只知來了不少臣子,卻瞧不清他們面孔,耳朵能聽見的只是眾姬妾的哭聲。他下意識地掙扎著抬起右臂,卞王后一見此景趕忙握住他手,噙住淚水哽咽道:「大家都來了,大王有何囑託?」

曹操神志已有些模糊,但他畢竟強橫一世,到這最後時刻也要夠氣魄,他強撐著道:「天下無不去之人,此是常理……」但是眾女眷聞聽此言越發悲楚難抑——卞王后乃一國之母不愁將來,可其他女人尤其那些未曾養下一兒半女的姬妾日後指望誰?

這些女人都曾被他寵幸,至少在他自己看來都曾是真愛過的,他對他親手締造的王國珍視無比,對這些女人也同樣割捨不下:「你們別哭……寡人死後葬鄴之西岡,你等可居銅雀台,西望便見吾冢……家國新立府庫不豐,切不可耽樂鋪張……孤平生所得天子賞賜及絹綬之物皆存白藏庫,足夠你等安度余年……」

說到此處曹操越發呼吸困難,腦海中卻不禁浮現出曾經的結髮妻丁氏,她雖不美麗卻儉樸勤勞,身為宰輔之妻尚每日織布女紅,從來不用香薰之物。卞氏也隨之效仿,以至於後來他也傳令宮禁之中不許浪費熏香。想起這些他竟恍恍惚惚道:「冰井台還儲有不少香,以前不准你們,我死以後你們可以把它分了……家國一理唯在勤儉,可以學著織布做鞋,賣出去貼補用度,莫滋擾中宮……」

曹操臨終之際留戀妻妾,囑咐她們分香賣履,雖居君王之位,仍不失為有情有義之男子,但群臣都急壞了。如此重要時刻,多少大事等他確定,卻還跟女眷絮絮叨叨,這不活活急死人么?可大家又不敢催,只能等他把話說完。孫資、劉放代筆遺令,早就一頭冷汗——此刻曹操說的每一句話都要記錄下來,但官樣文章講究體統,這些瑣碎雜務斷不能寫在軍國要事之前。他倆只好停筆等待,暗掐指頭先默記下來。

夏侯惇就跪在病榻之側,眼見曹操目光迷離,口齒已越發不清,卻兀自囑咐家務,甚至還提到衣物、幔帳,再這麼耽誤下去,還來得及囑託群臣嗎?夏侯惇實在憋不住了,伏到他耳側打斷道:「大王,諸位大臣皆在,等您吩咐呢。」

這句話似點醒了曹操,他努力瞥向群臣,眼前卻早已一片凌亂,彷彿天地間萬物都在旋轉,他只能對著臣子方向道:「吾在軍中執法甚嚴,今後當遵行不違,至於激憤過失之類不可仿效……天下未寧,一切從簡,崇實務本,不可因循古制……」只說了這兩句,忽覺嘴唇麻木、舌頭綿軟,氣也喘不上來,言語萬分艱難,「吾應愁嗡,自謙捉襟,入見持……」後面的話已不成句,匪夷所思。

群臣完全不明所以,急得滿頭大汗面面相覷,李璫之趕緊上前為他摩挲胸脯,卻依舊順不過這口氣。正在手足無措之時,孔桂竟插口道:「大王好像說『吾因頭病,自先著幘,入殮時當換王冠大服』。」大家一怔,卻見曹操眨眨眼睛似是肯定——孔桂伺候曹操多年,早對他的言語好惡諳熟於心!

這會兒大家也管不得孔桂是何樣人了,忙推他到榻邊轉述。曹操的嘴歪了,口齒本已不清,這會兒又氣息艱難,只能微微叨念。孔桂幾乎把耳朵貼在他唇上:「大王說……四海未定,當遵先前之令薄葬……」

「寫下來!快寫下來!」辛毗催促孫資記錄。

孔桂歪著腦袋努力去聽,又道:「下葬後宗室百官立刻除孝……各處屯戍的兵馬不得擅離駐地,還有、還有……我也聽不清了,大王再高聲些……」

曹操的嘴唇還在翕動,卻已發不出半點聲音,甚至連一絲氣息都呼不出,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頭。他聽不見自己說的話,也聽不見孔桂說什麼,甚至聽不到姬妾的哭聲,世界好像一下子變得寂靜無聲了,他心裡除了焦急更多是恐懼……他原以為自己想開了,以為自己可以坦然面對死亡,事到臨頭才發覺錯了,他依舊有許多話想說、依舊有許多事割捨不下,愛也好恨也罷,他依舊留戀人世——他還不想死!

但此時此刻他已無能為力,漸漸地連眼珠都無法轉動了,歪斜地視線越過孔桂的髮髻,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榻邊一隅,那裡恰好放著他未能吃下的那碗粥。民以食為天,人活著就要吃東西,從吸吮第一口乳汁開始,生命得以延續;無論活成什麼樣、遭受何種苦難,只要能果腹就能活下去。曹操再也喘不上一絲氣息,但求生的本能似乎告訴他,只要能吃就能活。

或許曹操一生中最艱難的一仗不是官渡、不是赤壁,而是為一碗粥。此時他無法與人交流,只能靠自己!他顫抖著抬起渾身上下唯一能動彈的右手,掙扎著去拿那碗粥,卻離得太遠摸不到。他告訴自己這就是戰場!堅持住!再努把力!他橫下心鼓足勇氣,猛地使出全身最後一股勁,向目標發起衝鋒……

孔桂兀自伏在他身邊,突覺他身子劇烈地一顫,趕忙後退躲避;卻見曹操僵直地向上挺了一下,右手莫名其妙地抓了一把,繼而身子一歪撲倒榻邊,再也不動了!

「大王!」群臣一聲驚呼。

李璫之臉色煞白,戰戰兢兢在他腕上摸了一把,隨即朝眾人搖了搖頭——建安二十五年正月甲子(公元220年3月15日),一代梟雄曹操病逝於洛陽,終年六十六歲。

號哭聲似炸雷般驟然而起。大家雖有心理準備,但畢竟已習慣了曹操的權威、曹操的統治,甚至習慣了他的喜怒無常。現在一瞬之間這座擎天大柱崩塌了,簡直無法面對這殘酷的現實。是有感他的知遇之恩也好、是對將來未知的恐懼也罷,或僅僅是對逝去生命的愛憐,總之一切情感都化作痛哭,所有人的淚水都恣意揮灑著!

女眷們抱作一團相擁而泣,群臣伏在地上嗚咽不止,眾侍衛咧開大嘴似狼嚎般大慟。突然間許褚「哇」的一聲大叫,緊接著一口鮮血迸射而出——這位忠勇的衛士失去了跟隨一生的主子,太過悲痛大口嘔血。

「許將軍……」眾臣慌了神兒,趕緊七手八腳去攙扶。李璫之從未能挽救死者的自責中緩醒過來,忙分開人群為其診脈;哪知還未摸清楚病情,又猛然聽到一聲鎧甲碰地的悶響——夏侯惇仰面暈倒了!

群臣更是一陣騷動,李璫之沉住氣:「許將軍悲痛過度傷了肺脈,倒也無大礙。」說罷又跑到那邊診夏侯惇,摸了左脈又摸右脈,立時皺起眉頭,「不妙……左脈虛微、右脈無力,夏侯將軍早有風寒在身,積鬱日久病入五臟,又操勞過度傷損經脈,這病不好治了。」顧不了死的先顧活的,趕緊叫幾個親兵把暈厥不醒的夏侯惇抬去偏殿。眾人越發放聲大哭,撕心裂肺地呼喚著大王。

號啕聲中陳群頭一個緩過神來,匆匆爬到孫資身邊,偷眼看那道遺令。孫資雖老於案牘,畢竟生平頭一次遇到這樣緊迫的詔令,又被群臣催促,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多虧劉放幫他默記才沒漏掉什麼,卻哆哆嗦嗦的,一手珠潤玉圓的好字都寫走樣了。只見七扭八歪寫著:

吾夜半覺小不佳,至明日飲粥汗出,服當歸湯。吾在軍中持法是也,至於小忿怒,大過失,不當效也。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吾有頭病,自先著幘。吾死之後,持大服如存時,勿遺。百官當臨殿中者,十五舉音,葬畢便除服。其將兵屯戍者,皆不得離屯部,有司各率乃職。斂以時服,葬於鄴之西岡上,與西門豹祠相近,無藏金玉珍寶。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台,善待之。於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帳,朝晡上脯糽之屬。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輒向帳中作伎樂。汝等時時登銅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與諸夫人,不命祭。諸舍中無所為,可學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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