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魂斷故都,梟雄離世 其鳴亦哀

董昭再度勸進又遭拒絕,反被派往許都向天子報捷。誰人不知大權皆在曹氏之手?這純粹是個走形式的差事,他沒耽擱幾日便從許都歸來。但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就只這三五天的工夫,洛陽已發生不少莫名其妙的變化。

諸部兵馬將近八萬,原本好好地屯駐在都亭,怎料曹操發下一令盡數遷移,如今都遷到洛陽城以南。董昭一頭霧水回來複命,險些找不著軍隊,糊裡糊塗在連營里轉了好幾圈才尋到中軍大寨,而且曹操還不在,中軍一應事務皆由曹真、夏侯尚暫時代理。問起移軍緣由,曹真說是大王在軍中無聊,到洛陽城裡散心勾起舊事回憶,故而搬至城裡暫住,隨行官員也進城理事,命三軍在城外拱衛。

董昭當年曾隨天子東歸,對故都再熟悉不過,洛陽幾乎就是一座廢城,平白無故住到那裡面做什麼?況且以曹操的身份,若暫住洛陽勢必下榻舊皇宮,這太容易遭人詬病了。那邊還向天子報捷呢,這邊卻住進皇室宮殿,完全不合道理!董昭連連追問,但曹真他們也不知內情——眾將已三天沒見到大王了。

董昭差事在身不敢耽擱,趕緊出營進城,卻又遭守門士兵盤查。原來守城兵卒已換成虎豹士,官員進出一律要有公文憑據,至於諸部將領一律不得進城滋擾。董昭這次是復命,也沒請得什麼天子詔書,硬是被擋了駕,耐著性子解釋半天,多虧遇見個相熟的將佐,這才容他進了城。

來到楊安殿一看——更熱鬧!隨軍官員和幕府掾屬都搬進來了。這座大殿當年就是為應付朝會在南宮遺址上蓋的,除了空曠的正殿,連配房都沒幾間。魏廷官員一股腦兒遷進來,還帶著大量公文書籍,根本容納不下;院里都支起帳篷,幾位參與軍機的重要幕僚住在殿里,白天一起批閱公文,晚上一塊打地鋪,根本不成體統!

董昭左望右望,才見長史陳矯正坐在角落裡,旁邊的書簡堆得跟小山似的,忙湊過去一把拉住:「究竟出了何事?」

陳矯眼中閃過一絲焦急,卻稍縱即逝,只道:「也沒什麼,大王身體不佳,想在城裡住幾日。」

董昭何等精明,一聽便知病勢不輕,但陳矯不肯明告,想必已得主上之命不得外傳,便單刀直入道:「陳公既晦而不言,我只問一句話,可否容我見大王一面?」

陳矯有些為難,想了想道:「大王與王后、諸夫人在北宮後殿,我若無急務也見不到。你既要請見,我可以試著請奏,不過大王能否見你可就說不準了。」

董昭連連作揖:「這便承情。」

其實陳矯只去了一刻工夫,但滿心焦慮的董昭卻似等了一年。事情倒還順利,大王聽說他請見立刻就准允,還派來個小寺人,專門引他進去。

因為昔年天子東歸無處安歇,北宮曾略加修復,但也僅是勉強能居住,宮牆依舊破爛烏黑,復道青磚都挖走補城牆了,露著下面的光土地,多年無人打理已生滿雜草。董昭步步緊隨寺人,經兩次侍衛盤查,直至通過一道只剩門柱的儀門,這才到北宮正殿前。

此處原本是漢家帝王起居所在,如今卻凄涼敗落,漸成鳥雀野蟲棲息之所,牆根的荒草足有半人高。董昭也無暇顧及許多,連忙提袍上殿,但見空曠的殿內一排杌凳坐著四人——夏侯惇、許褚、孔桂、典滿。四人都滿面蒼白、神情委頓,看來這兩天他們一直守候在此,算是最心腹的護衛,已經很疲乏了。

夏侯惇臉色尤為難看,見董昭到此,只略一點頭:「大王在後殿休息,你去吧。」董昭也沒客氣,疾奔後面而去。

皇家大殿皆坐北朝南,設有御座、屏風,如今這些都沒了,後室之門就暴露在外,只是掛了一道黑色幔帳遮蔽室內情形。到這裡董昭便不敢再唐突了,提高聲音稟奏:「臣諫議大夫董昭告見。」話音剛落布幔掀起,卞王后攜環夫人、宋姬等女眷走出來,董昭忙大禮參見,她們卻無心理睬,只顧掩面而泣。

動手掀幔帳的並非宦官,而是一位個子不高、花白頭髮的士人。董昭一見也趕緊施禮——此人乃國舅卞秉。

卞秉陰沉著臉道:「進來吧。說話輕聲些,大王剛醒轉。」董昭低眉而入,才見裡面情形。後殿並不甚大,卻點了六隻炭盆,比外面暖和許多;曹操仰面躺在榻上,瞧不清氣色;李璫之正跪在榻邊為他診療。

這時曹操開了口:「公仁來了,寡人有話對他說,快扶我起身。」那聲音有氣無力甚是微弱,而且口齒似乎還不太清楚。

說是起身,但此時曹操已不可能離榻,他左半邊身子完全癱瘓。李璫之與卞秉一個抱腰、一個塞靠背,這才勉強使他坐起來。董昭早揣摩到他病勢不輕,但抬眼觀瞧仍禁不住心頭一顫——曹操頭纏幅巾,臉上白得沒一絲血色,最為駭人的是他眼睛極不自然地向左乜斜著,左邊嘴角也近乎扭曲地向下耷拉!

「大王!您、您……」董昭撲倒在地,淚水簌簌而下——從建安二十一年稱王起,日蝕乾旱、瘟疫肆虐、嚴才叛亂、許都叛亂、烏丸叛亂、宛城叛亂、漢中兵敗、水淹七軍、魏諷作亂,四年間無一件好事。如今總算風平浪靜撥雲見日了,大王卻病重至此。老天何故如此作弄人啊!

卞秉忙勸:「董公莫泣,大王見你如此心裡更難受。」李璫之畢竟只是一介醫官,不敢旁聽他們說話,悄悄退了出去。

曹操雖口眼歪斜不能動彈,神志卻還清楚,故作輕鬆道:「寡人這般模樣,把你嚇壞了吧?」

董昭強拭淚水,跪爬到他身前:「臣若不能面君,心內終不得安。」

「唉……寡人快不行了。」

董昭親眼見到此強橫一世之人說自己「不行了」,簡直有些身在夢中的感覺,忙叩頭道:「天路維艱,真人多難,大王福祚非尋常人可比。此不過小恙,用心調養一定會好的。」

「不必再說寬心話,寡人心裡有數……」曹操本就氣息艱難,嘴唇又並不攏,說話模糊不清,「這次連李璫之都沒把握,恐怕熬不了幾天了。」

卞秉見他講話實在艱難,索性代為講述——原來前日曹操在城內忽然中風,孔桂喚他不醒慌了手腳,只得派人快馬回營召來李璫之和夏侯惇等幾位重臣。李璫之幾針下去,人是醒了,卻已口眼歪斜半身癱瘓,再探脈象更是可怖,乃大限將至之兆!大駕在外,兵馬屯聚,太子又不在,此事若傳揚開來必軍心騷動,況且營中尚有江東使者,絕不能將病情泄露。在夏侯惇、陳矯建議下,曹操強打精神傳令,命眾后妃、官員一律遷至城內,對外封鎖消息;諸部兵馬一律遷至城邊落寨,由中軍諸將代為管轄;又冊封孫權為驃騎將軍、領荊州牧,晉南昌侯,命其使者梁寓速攜印綬回江東復命。都安排完畢,曹操昏昏沉沉暈厥,被侍衛抬進北宮。

董昭聽得心驚肉跳,倉皇道:「今大駕在外軍心仰望,病勢固然能隱瞞一時,可若有一差二錯又該如何決斷?」他話說得委婉,意思卻很清楚——您想好後事了嗎?

曹操慢吞吞道:「昨晚已派人迴轉許都,召太子前來……孫權那邊早晚瞞不住,孤今晨已派張遼率部出屯陳郡以防不測,不過現今他與劉備反目,應該不敢此時發難……」他只說了幾句,口水便順著嘴角滴下來,卞秉趕忙為他擦拭;他緩口氣又道,「西涼近來有異動,遷徙的胡人與豪族不睦,所幸曹洪、張郃他們在,應該不會出大亂。至於此間屯駐的兵馬……唉!大戰方歇眾心疲憊,初春之際各地糧食也沒籌好,不便將他們遣散。我現在這樣子,也沒法率他們回河北,只能維持現狀……倘若寡人熬不到丕兒趕來,恐怕要勞煩諸公安撫軍心了……我曹魏以北方之大敵吳蜀偏僻之地,積威日久必成大業;若孫、劉尚有能臣勇將,未得朝夕而定,切記——東守合肥、西據陳倉,中固襄樊,此三邑不破,便可立於不敗之地。」看來曹操思忖良久,不但對後事有所準備,而且對日後天下大勢揣摩得也很清楚。

事既至此董昭也無可奈何,只能說好話:「大王不必憂慮,國有賢臣、軍有勇將,一切都會好的。」

曹操掙扎著搖搖頭:「智者千慮,總有一失。你素來心思縝密,替寡人想想,還有何不妥。」

董昭低頭凝思,突然想起一樁要緊事:「有句話本非臣下該講,但大王既然相問,臣敢不進言?」

「說。」

「鄢陵侯乃大王愛子,驍勇善戰頗有雄心,如今尚在長安駐守,倘若……倘若……」董昭終是不敢挑明——倘若你一死,你那二兒子不服兄長,在長安擁兵自重,甚至提兵前來奪位,那可怎麼辦?

家事常比國事更難,曹操如此精明,卻始終拿捏不好與幾個兒子的關係,千算萬算還是失了一招。曹彰的隱患其實他自己造就的,聽董昭提起,心中甚是傷痛,縱然有些愛惜曹彰之勇,為了保全大局也只能割捨:「速速派人去長安宣命,叫彰兒將兵權移交杜襲,也到洛陽來待命。」

董昭反覆思量仍覺不妥:「臣冒死妄言。若太子能火速趕來自是最好,若事有差失,不如……」他跪爬兩步,把嘴伏到曹操耳邊悄悄把那應急之策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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