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魂斷故都,梟雄離世 故都遺夢

襄樊的善後事宜遠沒有結束、孫曹兩家還在為稱臣納貢等事討價還價、洛陽周匝近十萬曹軍尚未分遣駐地……軍帳里文書奏報堆成山,而曹操卻對一切喪失了興趣。

一場危機度過,曹操卻徹底迷惘,似乎心裡一下子掏空,對什麼事都不再熱衷。衰老是漫長的過程,年過五十後,因歲月流逝所帶來的日漸力不從心感更明顯了。但日子還得繼續,光陰就在疲倦中度過,時時刻刻都能感覺生命的流逝,卻束手無策。

卞王后、環夫人陪在他身邊也不能使他擺脫失落,鶯歌燕舞看著心煩、詩賦文章讀著眼花、美味佳肴嚼著費勁也消化不動、飲酒不到兩口李璫之就跪地苦諫——怎麼越活越沒滋味了呢?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軍營蹣跚漫步,百無聊賴地熬過一天又一天,等待天氣大暖、等待諸事完畢……然後又如何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反覆問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打仗,沒精力了;勤政治國,可自己篤信一生的為政理想卻已破滅;想登上帝位,卻不敢;想幫兒子忙,兒子又不念他好心。甚至他都不想回鄴城,回去有何意思?還要費心費力小心維繫與兒子間若即若離的關係,他再沒有信心去面對未來。人若能活到老邁昏庸一塌糊塗的時候,也就不再有痛苦;痛苦的是他並不糊塗,一切都明白卻無力改變……

親兵侍臣寸步不離跟著他,曹操發怒了,沒有任何理由地發怒,歇斯底里當眾咆哮:「你們老跟著我做甚?能不能別這麼卑躬屈膝,寡人看膩了!看煩了!」然而所有人報以的都是無辜的眼神和唯唯諾諾的請罪聲,然後更加卑躬屈膝地尾隨他。咆哮過後曹操也覺得自己鬧得莫名其妙,可他就是心煩。最後還是眾侍衛提議,大王若是心情不暢何不到營外散散心。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的正月比往年暖和不少,先前多個閏十月,這幾天又陽光明媚暖風熏熏,簡直不像正月。雖說乘車出行,李璫之仍執意要他穿裘皮大氅,反覆苦諫他別貪涼,曹操實在受不了他喋喋不休,加之眾王妃也一旁幫腔,終於不情不願地把裘衣披上了。他沒帶多少從人,不過一輛小車,孔桂、典滿等幾名隨從,目的地不是風光漸佳的郊外,而是洛陽城。

大漢舊都依舊屹立在中原大地,不過如今卻幾乎是座殘破廢城。昔年董卓火焚洛陽,把這如花似錦的一片繁華地變成廢墟,二百里內居室蕩然,大漢氣數由此而衰。曹操遷都於許,雖口口聲聲喊著有朝一日恢複舊都,卻不過是敷衍,稍微修補一下殘破的城牆,勉強能用於守備,至於荒廢的皇宮官寺還是舊模樣。八年前曹植隨他西征關中由此經過曾寫下哀詩,稱洛陽「側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曹植《送應氏》)。

馬車徐徐北行,曹操命人挑起車簾四外張望。太學舊舍化作荊棘瓦礫,蔡邕鐫刻的六經石碑盡沒荒草之間,光武帝溝通天人懸掛圖讖的明堂、辟雍、靈台等建築早已坍塌敗壞,而今只剩下風化的基座。曹操暗暗傷懷——他對洛陽的情感是複雜的,這裡是漢室舊都,象徵著大漢的強盛,從這個角度思考曹操不願重建,現在萬事他說了算,大漢的印跡消失得越徹底越好;可洛陽城又承載著他三十六歲以前的人生,年少的記憶、昔日的沉浮,這裡埋葬著他曾經的忠貞不渝,曾經為舊王朝付出的青春。

今關中穩固,洛陽城沒多少兵,屯衛將佐又到營中奉職了,不過只留下百餘士卒看守,還凈是老弱之輩。這些不入流的雜兵得知魏王駕到嚇得不知所措,盡數跪在城門前,連接駕該說什麼都不懂。曹操卻無心挑剔,扶著孔桂的臂彎緩緩下車,迫不及待地蹣跚而入,似是要尋找往昔的記憶。

可裡面又能找到什麼?昔日車水馬龍的平陽大街已成揚塵土道,鱗次櫛比的官寺官邸毀於烈火,城中最多的建築不過是兵丁搭的窩棚破屋,即便有未完全損毀的老房亦成殘垣斷壁,胡覓些木石碎料支撐著,像是舊衣服打了補丁。南宮、長樂宮已夷為平地,御園遍是荊棘荒草,濯龍池已乾涸;遠處北宮還在,不過也是一片灰濛濛;張楊修的楊安殿只是座不倫不類的建築,說是宮苑太過狹小,說是官寺又太高大,既突兀又難看。幾棵老樹矗立廢墟間,這些見證漢室百年興衰的古木僥倖未死,被大火折磨得枝椏枯毀,後長的枝葉盤結扭曲,彷彿一群猙獰的怪物。

曹操默默無言蹣跚前行,不放過眼前形形色色的景物,竭力想從中找尋昔日的影子,結果卻是徒勞。他氣餒了,洛陽城如同外面那個世道一樣,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曹操對今天的一切並不後悔,但回憶起往事還是忍不住扼腕嘆息,有時連他自己都感到詫異——三十載歲月,彈指一揮間,怎麼稀里糊塗地就走到今天了呢?

繞過一條生滿雜草的街巷,曹操倏然止步,望著斜對面一座破敗的院落,凝然出神。

「大王。」孔桂湊了上來,「您認識這地方?」

曹操獃獃愣在那裡,似全然沒聽見他問話。孔桂迷惑不解,又問相隨來的士兵。兵卒道:「這原是什麼所在我等也不知,只是見它原來的院牆高大,重新修了修,現在是堆放雜物的庫房。」

「庫房?庫房?哈哈哈……」曹操不禁苦笑。

這座院落四面高牆倒了兩面,改以破土坯填堵;原先的高大門樓還在,卻被煙熏得烏黑,瞧不清本來面目,匾額青瓦都不見了;黑漆大門只剩左邊半扇,斑駁破爛布滿泥垢,右邊半扇是後補的柴門;綁著舊鐵鏈,掛著一隻大鎖。雖然這院落已不成樣子,曹操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便是太尉府!

昔年老臣喬玄任太尉,傾心提拔晚生後進,曹操發跡便始於此;後來他父曹嵩又以一億錢買得此職,一時間風光無限,他對這地方太熟悉了。洛陽的三公府地都在皇宮周圍,如今南宮已不復存在,勉強修繕起來的新城牆又比原先北移了一里左右,故而太尉府如今已成了城牆左近的雜務庫。

「寡人想進去看看,把門打開。」

「諾。」當兵的甚感詫異,卻不敢違背。

孔桂欲攙扶曹操進去,卻被他一把推開:「你們都在外面候著,誰也不許擾我清靜。」一瘸一拐地邁過門檻。

廣闊的大院如今卻變作野草縱橫的荒地;東西兩廂房舍數十間,皆掾屬辦公所在,一把大火全燒光了,如今只剩幾間後來搭的茅屋,裡面堆著生鏽的刀槍;太尉府正堂還在,房頂卻整個塌了,兩根大柱兀自橫在地上,掛滿了蛛網;一邊角落裡存著輛軸木折斷的破馬車,「哼哼……」曹操凄然苦笑——昔日太尉府何等榮耀?莫說問鼎三公主持國政的前輩宰輔,漢家用人重徵辟之法,即便掾屬之流又有多少後來成了名臣?如今這卻成了存放破爛的倉庫!

他在院中踱來踱去,摸摸朽壞的窗欞、撫撫枯死的古樹,最後發出一聲嘆息,癱坐在堂前石階上,望著滿目荒草,心下一片茫然——昔年富貴地,今朝破爛屋,世事無常何人能度?莫說漢室社稷,聖人謂周之德為至德,也不過享祚八百載,八百年後照樣花落春去。自古無不滅之朝,現今的曹魏雖是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卻不知它能閃耀多久,千百年後曹家的樓台殿宇又怎樣?璀璨的銅雀三台是殘垣瓦礫還是荒蕪澤國呢?

想到這裡他又覺得無所謂了,反正到時候兩眼一閉,安危禍福又豈能礙?可早知道什麼也帶不去,又為何要拚命追求?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這真是一輩子都想不透的難題。漸漸地他累了,索性不再思考,倚著斑駁的門框微微合上眼……

「咯吱……咯吱……咯吱……」

什麼聲音?如此熟悉而遙遠,曹操緩緩睜開雙眼,發覺自己躺在榻上。這是一間古樸的房舍,敞開的窗欞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和煦的陽光柔和地斜灑進來,暖洋洋照在他身上。

曹操對這一切都覺得無比熟悉,卻又想不起是哪裡,只覺被陽光撫弄著挺舒服的,竟一時間不願起來,朦朦朧朧合上眼。

「咯吱……咯吱……咯吱……」

那沉悶的聲音還在響,是窗子搖擺發出的?不,但他一定聽過,如此舊怨親切,這是……曹操驀然坐起,果見腳畔有張織機,一白髮婦人正背對著他織布穿梭,這背影他永生永世不會忘記!

「夫人!」曹操不再遲疑,一猛子站起來——說來也怪,渾身輕飄飄的,絲毫痛楚麻木都沒有,許久沒這麼輕快過了。

丁氏卻似乎沒聽到他呼喚,依舊頭也不回地織布,對他的一切都置若罔聞。曹操氣餒了,時至今日妻子還是不能寬恕,他怔怔退了兩步,剛要坐定卻見門外閃出兩個親衛,一併屈身施禮:「大王怎還在此耽擱,列卿都在外面候著呢。」

「哦。」曹操本欲搪塞,可扭項一看不禁大駭——這倆親隨人高馬大,精悍健碩,竟是樓異與王必!

「你們……」曹操滿心狐疑,但未及開言便被他們攙扶著往外走。

院中景緻更是離奇,既非花園林池、亦非殘垣斷壁,而是廣闊的場院,石碾子、稻穀堆,遠處東北方向有棵枝葉繁茂的老槐樹。曹操想起來了,這是家!是譙縣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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