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手足相殘,為儲位曹丕強行灌醉曹植 鄴城逆案

從洛陽回鄴城路上的兩天兩夜間,曹丕一直在顫抖,雖然他通過陰謀手段達到了目的,但這件事對他自己的衝擊也是巨大的——此前無論兄弟間有何芥蒂,畢竟沒有撕破臉,始終停留在勢力對抗的層面。可這一次他親自動手了,他親自布置陷阱,把同胞手足推了下去。

曹丕茫然騎在馬上,望著豐收後空曠的田野,心緒也隨著道路的顛簸而搖曳。不知多少次,他恍惚看見田間有三個小男孩在嬉戲,是那麼天真,那麼友愛,那麼無憂無慮,可只一瞬之間,那虛幻的景象又不見了……

奪嫡的十年間曹丕從沒顧念過手足之義,如今卻不由自主回想起少年時情形,但這一切美好的記憶都被他親手毀滅了。這超越底線的算計本不該發生,實事求是講,曹植在他榮登太子後已經心灰意冷,即便黨羽紛飛,妻子被逼自盡,曹植也只是逆來順受,連曹丕也承認這一點。但樹欲靜而風不止,若不是丁氏兄弟野心不死,若不是二弟曹彰意外崛起,若不是父王異想天開要讓兄弟們都領兵,曹丕絕不會施此非常手段。沒辦法,絕對權力不容共享,更不能容忍絲毫潛在的威脅,為了保證順利繼位他只能這麼做……可他今後該如何面對單純良善的弟弟呢?虛偽的表演已拆穿,他卑鄙冷酷的真面目已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弟弟面前,那殘留的一絲溫情已蕩然無存……

更令曹丕不安的是父親的態度,雖然父親表示要隨他所願,讓他安安穩穩當個太平太子,卻絲毫沒有寄予厚望的意思,與其說許諾,還不如說是無奈,他保住了太子位,卻永遠失去了父親的期望。曹丕久久不能忘卻父親的背影,那個疲憊沉重離他越來越遠的背影,再沒有回看他一眼——父子如此,兄弟如此,連母親都被他欺騙了,這個家還剩什麼?除了權力和妥協,還有一絲一毫真情嗎?

不知不覺間曹丕哭了,在他出生以來的三十三年間他極少為親人動情,甚至連他自己都承認自己的狹隘自私,可直到今天他才意識到,他原本有一個多麼美滿的家啊。

哭泣並不意味著悔恨,邁出的步伐收不回來,至高權力始終是他的夢想,只要達到目的,付出任何代價都在所不惜。所以當他馳馬進入鄴城時早已拭去淚水,恢複了平日的莊重矜持,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鄴城還是老樣子,一切井井有條,襄樊敗績似乎並未引起波動,曹丕不及盥洗更衣先入宮,至台閣與群臣相見。莫看朝廷表面無事,群臣都快急瘋了,見他回來哭的心都有——危難之際太子擅離京師,連招呼都沒打一聲,這時候若出了亂子誰負得起責任?鍾繇、華歆等老臣對太子言辭批評,曹丕也自知理虧,一概諾諾稱是,對大家好言撫慰。

亂了好一陣子,又談了談軍中現狀,群臣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這六七天的工夫早積壓了大量公文,雖說尚書們都處理完了,卻還等著太子審批用印呢。曹丕不敢再延誤,命從人一併捆紮,帶回府慢慢看,這才迴轉府邸。東宮司馬孚、王昶等人這幾天也是六神無主,見他歸來無不加額慶幸,曹丕對灌酒之事諱而不談,只說父王的病體,又親手寫了問安的手札,命人給太子太傅邢顒送去。

該料理的都料理完,又沐浴更衣,洗去風塵,曹丕才踏實下來,將公文逐一翻看,皆是各地鎮壓凡民、秋收糧秣的奏疏,並無棘手之事。這會兒他哪有心思細摳這些瑣碎雜務?眼睛瞅著這些官樣文章,手中茫然畫諾,心思卻完全跑到了別處——曹植已被灌醉,父王又會如何安排軍務?等到襄樊之戰結束,父王班師還朝,如何再討老人家歡心?曹植已被壓制,可曹彰還在長安,這根釘子又該怎樣拔?曹丕要應付的問題還多著呢,他籌劃著命劉慈再行搜集情報,還打算寫信至朝歌,向吳質問策……

正胡思亂想間朱鑠又來稟報:「長樂衛尉陳禕求見。」

「哦?他來做什麼?」

「在下不知,但他說有重要的事一定要面見太子。」

「危言聳聽!」曹丕一笑而置之——陳禕新近提升為長樂衛尉,職責是護衛後宮,如今王后與多數宮妃皆在軍中陪駕,陳禕哪有什麼要緊差事?但笑過之後曹丕還是允許接見了,畢竟也是宮內近臣,多結交還是有好處的。

哪知陳禕上得堂來,未及施禮直挺挺跪倒:「有人陰謀造反,請太子速速決斷!」

「什麼?」曹丕腦子裡「嗡」的一聲響——當年父王西征關中就有田銀、蘇伯叛亂,怎麼這種事又叫我攤上了?

事情起源於相國西曹掾魏諷魏子京。這魏諷也算奇人,一介書生憑著魏王鄉人的身份和三寸不爛之舌遊走鄴城做客百家,竟謀得相國掾屬之位,還真有點兒本事。不過在他擔任相國西曹掾後,漸漸發現仕途之路並不似他預想的那麼容易,鍾繇雖任相國,並沒多大權力,充其量只是元老之首;而相國掾屬實際只是一幫無所事事、坐而論道的閑人,就如同靈帝朝以前的三公掾屬一樣,充當這職位只是摸到了入仕的敲門磚,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但魏諷自負甚高,又自認為才智超凡,欲建奇勛而登顯位,可不願這樣一天天熬,心裡難免有落差。更令他苦惱的是,他發覺自己入仕的第一步竟然邁錯了——曹家倚重的是以潁川之士為首的中原大族,可他交往最深的卻是一群年紀甚輕的荊州人,這些人雖恭維他,崇敬他,卻對其仕途沒有任何幫助。反之這些家鄉根基在劉備控制下的荊州人本不入中原名門的法眼,魏諷與他們走得這麼近,也被視為異類,連辟用他的鐘繇也對他日漸冷淡,長此以往還有何前程可言?

換作別人或改弦更張,或心灰意冷,偏偏魏諷頗具奇思妙想——既然在曹魏已不可能驟然而貴,何不投敵叛國以圖發展?恰逢襄樊兵敗,關羽威震中原,魏諷自以為遇到好機會,暢想在鄴城發動叛亂響應關羽,若把此事辦成,豈不為劉備立下大功?莫說封侯拜將,八成還能當開國功臣哩!便召集心腹友人共商大事。

稍有頭腦的人都能看出這「妙計」多不靠譜。且不論鄴城守軍、魏都官民能否容他造反,即便僥倖拿下城池,曹操大軍反攻,能抗拒幾日?關羽遠在襄樊千里之隔,救應都來不及。就是這麼個餿主意,那幫與他交好的荊州後生竟深以為然:一者,這些人本來不得志,想另謀出路;二來,荊州乃他們故土,又是劉備根基所在,輔佐劉備自比在曹魏前途要好;再者這些荊州後人年紀輕輕眼高於頂,全不曉得天高地厚。於是這場陰謀胡鬧般開始了。

無論魏諷還是這幫人都無一兵一卒,能召集的只是家奴僕僮,有耿紀、韋晃前車之鑒,單靠這些人是成不了事的,所以魏諷一黨繼續煽動旁人擴大隊伍,但凡聽聞誰對朝廷稍有些不滿,就湊上前問一句:「想造反嗎?」八字還沒一撇,就串聯一幫人,怎能不出問題?魏諷竟然還找到了長樂衛尉陳禕的頭上,請他在叛亂之日控制宮廷,劫持大臣。或許陳禕也是偶爾不順,又與魏諷有些交情,一時糊塗就應承下了,可事後越想越不對,自己身為曹氏近臣,跟這幫傾危之徒瞎摻和什麼?隨即向曹丕出首告變……

事情已經出了,曹丕再厭煩也得硬著頭皮辦,好在叛亂未起就已敗露。曹丕當即傳令大理寺逮捕魏諷,並據陳禕指認捉拿反叛。鄴城內外立時兵馬齊動,四處抓捕叛黨。魏諷還在相府里做春秋大夢呢,抓他的人已衝到眼前。可嘆這位自以為運籌帷幄的魏先生,到了堂上刑棍都沒動就已嚇得腿軟,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全招了;又有陳禕從旁指證,參與陰謀者盡數落網——其中包括已故侍中王粲的倆兒子、博士宋衷之子、黃門侍郎劉廙之弟劉偉等,幾乎全是荊州中下級臣僚。

大理卿王朗連續兩天審問下來,既感荒謬又覺可怖。魏諷不過一無兵無權的小小僚屬,想出這麼個不著邊際的餿主意,竟還有人樂於參與,豈不荒唐?可王粲、宋衷之子皆在幕府掛職,都是曹營官員下一代,這些年輕人竟然鐵了心要反父輩讓他們效忠的主子,豈不可怕?但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如何處置,而是案情該如何呈報,曹操還絲毫不知呢!謀反大案不上報是不可能的,但是若嚷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無論對曹操病體還是前線戰事都沒好處,再說太子奉命留守也有責任,辦到怎樣一個程度才算恰到好處?

王朗不敢自專,攜帶案捲去找曹丕商量,東宮衛士不敢阻攔,請他老人家自便。王朗邊走邊忖度太子心思,漸漸來至正堂,正見曹丕立於階前,廊下有一布衣老叟在跪地施禮。他初時不解,細細打量才看出,那頹唐老者竟是相國鍾繇。

此案一發鍾繇如坐針氈,魏諷是他屬下,他豈能不受連累?尤其魏諷當的是西曹掾,負責吏員署用,其他屬員多多少少與其有接觸,一條臭魚攪得滿鍋腥,所有屬員一律要到大理寺受審,相府鬧得沸反盈天,他這相國還怎麼當?

鍾繇做人做事一生謹慎,如今在曹魏位極人臣,想不到晚年攤上這麼個案子,一世英明掃地。事到如今就別等人家摘帽了,故而褐服免冠自捧印綬,來向曹丕請罪。

曹丕顯得很開通,降階相攙,並無責備之語:「高祖明睿,錯委陳豨鎮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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