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手足相殘,為儲位曹丕強行灌醉曹植 天倫之樂

曹丕抱著放手一搏的心思來到行營,事實卻出乎意料,曹操對他的不宣而至並未斥責。當曹丕心懷忐忑偷眼仰視的那一刻,倚在卧榻上的父親也正凝然注視著他。不知為何,曹丕的心似被人用力揪了一把那樣難受——分別僅僅一年,父親憔悴如斯,那布滿魚尾紋的雙眼投來的分明是欣慰,還夾雜著酸楚,似乎早盼望他來。這不是君王該有的眼神,完全是老父親對兒子的愛憐。

那一刻曹丕幾乎動容,無論他們父子間有怎樣的隔閡,畢竟血脈相通,那是賜予他生命的人啊。父子倆四目相對,竟半晌無語,直至左右群臣施禮問安。

「參見太子」的問安聲打破了沉默,也把縈繞在父子間的那絲溫情沖得煙消雲散,一切又回到現實。曹操緩緩垂下眼瞼:「你不該擅離京師。」話雖這麼說,卻並沒有深責之意。

曹丕就勢跪倒:「孩兒經年未見父王,心中思念,又聞荊州戰敗,父王心緒憂煩,勞病不愈,故情不自抑斗膽前來,望父王贖罪。」

曹操稀疏的眼眉輕輕抖了一下——固然有思念之情,恐怕更多是心內不安吧?他這麼想卻沒點破,他寧願自欺欺人相信兒子完全出於孝心,寧願不去設想兒子會做出哪怕一丁點兒傷害他感情的事。

曹植上前給兄長施禮,曹丕緊緊握住他手,滿面堆笑:「這幾日辛苦弟弟了。」

曹植對他依然那麼恭敬:「哪兒的話?太子身負家國重任,臣弟不過替兄長略盡人子之道。」

群臣一旁聽著他父子兄弟間的私話,未免有些尷尬,但遷都之事沒議定,誰也不敢走,便往帳口退了退。也有不嫌討厭的,丁廙主動湊到曹丕眼前,施禮道:「微臣斗膽進言……太子孝悌固是大德,但輕棄職守恐失權衡。今國有禍亂民心未寧,大王與太子皆不在朝,倘若京師生變又當奈何,豈不貽害社稷?」他表情恭敬無比,但這話的分量卻很重。

曹丕自身居太子後對曹植已沒多少芥蒂,若非丁氏兄弟野心不死,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故而對丁氏兄弟之恨更甚於前。但當著父親和眾臣的面,只能一臉謙誠微笑:「丁黃門所言極是,是我思慮不周。」

丁廙更向前一步,朝上施禮:「大王可還記得田銀、蘇伯之事?當年遠征雍、涼,宵小奸徒謀亂於後,彼時太子在京尚不能及時察覺,況今朝中無主?懇請太子速速回朝。」

昔年留守時發生叛亂是曹丕一直無法掩飾的痛,沒想到時隔多年丁廙還拿這事做文章,曹丕恨得牙根痒痒,卻不敢辯駁。曹操輕嘆了一聲:「敬禮所言甚是,那你就暫留一日,明天一早就回去吧。」

「諾。」曹丕不禁捏了把汗。

丁廙雖摸不透曹丕所來為何,卻總覺事有蹊蹺,似乎曹丕多停留片刻都極具威脅,更欲再言;司馬懿卻搶先一步賠笑道:「太子大駕到此畢竟是好事。來得正是時候,明早臨淄侯便要領兵出征了,父子重逢、兄弟團聚就只今日,大王也煩心軍務這麼久了,今日該高興些才是。」

「不錯。」這話倒很合曹操心思。丁廙想說的話全噎了回去,竟沒敢再多口。

曹丕聽司馬懿說明日便是出兵之期,暗自慶幸,忙道:「孩兒知軍情緊急,隨軍帶來不少羊羔美酒,不妨賜予將士,今日盡興而歡,也好激勵士氣赴危解難。」

曹操越發微笑:「你想得很周全,就將一應犒勞之物都送到徐晃營中,今晚大家都過去餞行,鼓舞將士。」這次救援兵少勢微,把握並不大,若再士氣不振,真的沒法打了。

「諾。」群臣齊應一聲,卻無人退去,似有言未盡,眼巴巴看著曹操。長史陳矯實在按捺不住,拱手道:「遷都之事……」

「好了好了,」曹操不耐煩道,「明日子桓不就回都了么?有子桓坐鎮京師,子建領兵解難,子文備戰長安,我還有什麼不放心?寡人就安心在洛陽坐鎮,遷都之事不提了。」他口氣中充盈著信心,似乎陡然因為有三個出色的兒子而驕傲。

群臣可算鬆口大氣——方才還左右說不通,這會兒太子一來漫天雲霧皆散。人活到這把年紀,情義往往比道理更容易被接受。群臣紛紛頷首,即便不贊同曹丕擅離職守的人,此時也不得不承認父子相見是好事。

外人沒有了,兄弟攙扶父親回了後帳,曹丕又給母親叩頭,恭賀她晉陞為後。卞氏才無心管什麼國家大事呢,見兒子到來焉能不喜?撫著曹丕的背笑了又笑,時而誇兒媳甄氏恭順知禮,時而問孫兒近來有沒有長高。不多時午宴擺下,四口人像尋常百姓家一樣共案而食。獨悶壞了孔桂,今天連進內帳資格都沒有,在外面踱來踱去——父子情終究是割捨不斷的,無論他平常進過多少讒言,無論曹操發過多少埋怨太子的牢騷,只要他父子相見共享天倫,一切都不是問題。

用罷午宴又聊京師之事,曹操並不提軍國要務,不過問問諸王子生活學業、王昭儀與曹幹母子近況等等。曹丕賠笑作答,少時李璫之進湯藥,曹植不由分說遞到兄長手中。無論作為臣子還是兄弟,曹植都夠賢明,自己伺候父親這些天,也該兄長盡孝道,討父母歡心了。曹丕一匙一匙,把湯藥吹得不涼不熱,喂進父親口中。曹操竟覺今天這藥味都不苦了,不多時還打起了哈欠——自兵敗之日一直沒睡踏實過,今日兩個兒子左右相陪,心情寬鬆不少,有些困了。

卞後命侍女整卧榻,伺候曹操躺下,兄弟倆親手為他按摩左臂、左足,直至他微微發出鼾聲。卞後噗嗤一笑:「老傢伙,這副模樣還逞強。兒子們都在眼前,舒心了吧?」一句話說得兄弟抿嘴直樂。

曹丕道:「母親也要保重身體。」

「嗯。」卞後漸漸收起笑容,見丈夫睡熟,口氣漸漸認真起來,「老大啊,你父年高有疾,有時難免發些牢騷,論國事你是太子,論家務你是長兄,要受得委屈,擔得沉重才是。」

「母后教訓的是。」曹丕雖不畏懼母親,但聽她這麼說仍不免忐忑。

兒子間的隔閡卞後心知肚明,可一則不便僭越干問,二則也實在沒勇氣把話挑明,便只籠統道:「有些事你父王安排看似偏頗,但有他的道理,你們兄弟還有彰兒,都不要多想,規規矩矩做自己的事,過自己該過的日子。我這做娘的只盼你們和和美美,永遠都似今天一樣……」

曹丕不等母親把話說完,忙拉起弟弟的手:「雖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但天下畢竟是咱曹家的天下,我兄弟共享富貴,請母后放心。」曹植也連連點頭。

作為母親,卞後對孩子永遠是慈愛的、信賴的,她瞧著兩個兒子真誠的笑顏,心頭的疙瘩豁然而解,眼角隱約閃過一絲欣然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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