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水淹七軍襄樊慘敗,曹魏面臨重大危機 太子岌岌

嘉樹吐翠葉,列在雙闕涯。

旑旎隨風動,柔色紛陸離。

這首《槐樹詩》乃繁欽所作,歌詠的是魏宮文昌殿前的兩棵參天古槐。其實魏宮興建僅數載,苑囿本無古樹,但文昌殿乃朝會正殿,曹操為襯托其雄偉莊嚴特意從民間移植了這兩棵。枝椏繁茂的古槐與斗拱飛檐的殿宇相得益彰,引得鄴下文人吟詩歌詠。大家品評高下,公認繁欽這首詩言簡意賅最為傳神。每逢夏秋之際,雪白的槐花如珠串般飛舞在幽幽碧葉間,加之驕陽映照、清風弄舞,當真五光十色、葳蕤陸離。

昔日文會如幻如夢,而今樹在詩亦在,詩人卻沒了——記室繁欽因病亡故。曹丕聞訊悲愴,一連三日上門弔祭,親自為其料理喪事。

其實他倆關係也談不上多親密,不過繁欽性情圓潤,善於在諸王子間遊走,既是曹植府上常客,又與曹丕做了多年筆友,常以書信交流詩文;加之鄴城文士唯他是潁川人,不免使人另眼相加。因而曹丕得知噩耗頓足泣涕,率闔府掾吏登門弔唁,又是獻酒祭靈,又是贈送財帛。

旁人看來曹丕的舉動未免小題大做,繁欽雖以文采馳名,畢竟不能與陳琳、王粲之輩比肩,除了舞文弄墨別無建樹,堂堂太子何必為一介刀筆老吏忙上忙下?然而不在其位不知其憂,他們不了解太子的苦衷,除了忙這些喪葬禮儀之事,曹丕還能幹什麼呢?

君臣父子自古最難相處,曹操又是猜忌多疑之主。曹丕勤勤懇懇誠心任事,在他看來是迫不及待搶班奪權;曹丕清靜無為韜光養晦,在他看來又庸庸碌碌,難堪大任;曹丕親近群臣,他懷疑結黨營私;曹丕疏遠臣下,他又說太子心胸狹隘,簡慢無恩——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把曹丕擠對得暈頭轉向。留守鄴城情同監國,但曹丕既不敢荒廢政務又不能過於熱衷,只能粗弘大體;即便如此還是屢屢得聞父王不滿之言,眼瞅著曹彰統領軍馬獨當一面,曹丕欲與之爭而不能,若再不做點兒禮賢下士的舉動,何以鞏固人心?因而他在這些婚喪之事上大做文章,前番曹均病故他泣涕漣漣表現得像個仁兄,這次繁欽發喪他又忙裡忙外表現得像個摯友。

三分情誼,七分無奈。曹丕心裡一鍋滾油,臉上強裝肅穆,三天喪事忙完,倚在車中便昏昏欲睡;忽而一縷晚風拂起車簾,曹丕迷迷濛蒙望見御苑宮牆,猛然想起一事,忙打起精神,掀開車簾細看——車仗由西向東回歸府邸,正行至西宮止車門前。

「停車!」曹丕嚷了一聲,「今天什麼日子?」

司馬孚就策馬跟在車旁,不過他處事過於刻板,聽到問話先跳下馬來拱手作答:「回稟太子,今日乃八月十七。」

「巧了,這會兒何叔龍還在中台當值吧?」不久前曹操傳下命令,太子太傅何夔調任太僕,少傅邢顒晉位太傅,算來還有三天便要正式冊命。按朝廷禮法,列卿受封前三天要齋戒,今天正是何夔齋戒守夜的日子。雖說何夔居太子師傅之位,僅是每月初一拜謁東宮,師生聊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對曹丕起不到實質的幫助;但他畢竟名望甚高,又兼管選官之事,曹丕一直想找機會推心置腹。如今他要調任太僕,以後私下見面的機會更少,曹丕想請他一同齋戒,趁機請教自固之策。

主意雖拿定,曹丕卻不敢輕易入宮。父王征戰於外,連母后也在軍中,宮中只幾位年輕子幼的姬妾。沒國家大事,這般傍晚時刻曹丕絕不敢入宮閑逛,瓜田李下,若引人閑話非同小可。更需顧忌的是,主管宮門守衛的中尉卿乃是楊俊,此人素來親睦曹植,若此事傳到他耳朵里豈不是自找麻煩?曹丕忍了又忍,隨手寫了份手啟,派司馬孚進去邀請,自己駐車門外,望著宮中古槐靜候消息。

八月秋風已涼,又時至傍晚,曹丕倚在車上竟有些瑟瑟發抖,望著秋雨過後墜落滿地的槐花,心下越發戚戚——先前他借母后受封之機請卞秉、曹瑜等去軍中道賀,實際想讓他們在父王面前替自己多進美言,誇讚他留守的功績。哪知他們反倒被父王留下了,沒過幾天又傳來命令,叫曹植到軍中侍奉湯藥,曹丕滿心不悅卻不敢不從。兩個弟弟又掌兵馬又侍奉父母,反倒把他這太子拋在京城,到底誰受寵?況孔桂、丁廙等陪王伴駕屢進讒言,每當想到這些,曹丕惶惶不安,只盼父王早日迴轉鄴城,父子相見便不愁不能以仁孝取悅上心,可是襄樊之役何時才能終結?提心弔膽的日子幾時熬到頭啊!

片刻工夫司馬孚就出來了,卻只他一人:「何公言,臣下與太子一同齋戒不合常例,不肯前來。」朝中耳目甚雜,特別是丁儀時時留心諸臣舉動,何夔當然不便應允;但司馬孚也是個死腦筋,若換了他兄長,再三懇求把話講透,又有太子書信,人家也不至於斷然拒絕。司馬孚倒乾脆,人家說聲「不去」,他就溜溜達達回來了。

曹丕跟這個榆木腦袋急不得惱不得,宮門處旁觀的兵丁又甚多,不便久留,只得擺手作罷,窩在車裡暗暗憋氣。車過宮門沒走多遠,又聞對面馬蹄疾響,曹丕不禁詫異,誰這麼張揚無禮,竟敢在宮牆外馳馬?撩開車簾一看,更生氣了——乃尹夫人之子何晏。

這何晏與秦朗一樣,都是曹操假子,其母尹氏本是何進的兒媳,帶子嫁入曹家,只因何晏相貌俊朗又有幾分文采,頗得曹操優容。在城裡馳馬倒也罷了,可惱的是他身穿明黃錦衣,頭戴衝天冠,這不是太子服色么?曹丕敢怒不敢言,現在是樹恩德的時候,結善緣還來不及,若與何晏撕破臉,尹氏母子對父親吹起枕頭風,處境更不妙了,只得把怒火壓了又壓。

回到東宮天色已晚,曹丕胸中鬱悶無可派遣,一進府門又見郭氏哭啼啼跪在園中,口口聲聲請夫君做主——原來鮑勛任魏郡西部都尉,查出郭氏那個在曲周當縣吏的弟弟曾盜竊官家資財,判成死罪。郭氏聞知再三懇求,曹丕便寫信給鮑勛為其說情;無奈鮑勛公正無私,非但不聽,反將案卷上報朝廷,將郭氏之弟典刑處斬,郭氏焉能不向丈夫訴苦?

曹丕三把火攢到一起,再也忍不住了,頓時大發雷霆:「大膽!鮑叔業想幹什麼?還嫌我不夠丟人!姬妾家人都不能保全,外姓假子都敢跟我穿一樣衣服,全騎到我脖子上拉屎,我算什麼太子?人善被人欺,不拿鮑勛作法,都當我好欺負。明天……不!現在就給鍾公、徐公送信,定要罷鮑勛的官!」

司馬孚苦勸:「不可。郭氏之弟犯法在先,鮑勛依律而行,這也是為您樹深明大義之美名……」

「何談美名?」曹丕愈怒,「外戚之家誰乾淨?難道二弟、三弟就沒有蠅營狗苟之事?偏我叫人看笑話,他這是吃裡扒外,故意往我臉上抹黑!八成是見我式微改換門庭,焉能容得?」

這邊司馬孚連聲苦勸,那旁郭氏梨花帶雨,曹丕正嚷得沸反盈天之際,忽有寺人來報:「鐘相國、華大夫、常尚書等齊來拜謁。」曹丕不禁駭異,這幫重臣連夜告見必有大事,立時把邪火拋到九霄雲外,招呼侍女攙走郭氏。

府門一開,鍾繇、華歆、常林一股腦湧進來,見太子不及施禮先奉上軍報——七軍遭洪災受困被關羽擊敗,刺史胡修叛國投敵,于禁、浩周、東里袞盡被關羽擒獲勸降,龐德抗拒不屈為敵所殺,七部兵馬全軍覆沒,襄陽、樊城孤立無援,情勢萬分危急。

三萬精銳部隊竟會不聲不響化為烏有,最被父王倚重的大將于禁竟會被俘投敵,曹丕驚出一身冷汗:「這是何時之事?」

鍾繇也一臉慘白:「軍報至此恐已過了十日,大王今在洛陽,已急調各州各部人馬匯聚洛陽,連夜差校事劉肇歸來,調鄴城留守部隊參戰,請太子速速傳令發兵。」太子畢竟名義上總督留守諸務,沒他批准兵馬不能動。

其實留守部隊還不到兩萬,但當此之際曹丕不敢保留,令賈信、夏侯尚即刻典軍一半,連夜啟程;鄧展、呂昭率剩餘部隊嚴防守備;致書魏郡太守徐宣,隨時準備徵募新兵;又命鄴城令棧潛彈壓地面,防止奸民作亂。相國和眾尚書都在,東宮成了臨時台閣,一道道指令隨寫隨發;送走群臣,曹丕更換戎裝,要親自出城監督典軍,順便向夏侯尚叮囑些私話。

郭氏這會兒也顧不上哭弟弟,跟眾侍女一起伺候曹丕更衣,張羅備馬護衛;收拾利落未出府門,又見朱鑠引校事劉肇而來。曹丕匆匆佩劍,沒工夫停下腳步,邊往外走邊問:「襄樊情勢如何?曹仁是否有危?」

哪知劉肇一把扯住他袍襟:「曹將軍是否有危尚不可知,但太子今已危矣!」

曹丕似被錐子刺了一下,剛邁出府門的腳立刻收回來:「關門!」揮退親兵,扯著劉肇、朱鑠進了側室,「何出此言?」

劉肇疾馳一天一夜從洛陽趕來搬兵,早累得雙腿打晃,手扶門框氣喘吁吁道:「小的自請搬兵之任,就是要將軍情告知太子,大王已將救援襄樊的重任委以臨淄侯!」

「什麼?」曹丕眼前一黑,險些栽倒。

「自臨淄侯隨軍侍奉,大王屢加讚賞,王后也頗愉悅。丁廙趁機復提立臨淄侯為嗣之事,說臨淄侯『天性仁孝,發於自然。實天所以種福於大魏』。大王言儲君已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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