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君心不可測,楊修冤死 楊修之死

傍晚來臨暑氣消褪,小雨停了,山裡漸有些涼意。施過針灸,曹操略感舒適一些,煩躁心情也平復許多,在許褚、孔桂等護衛下再度登臨南山。這次他並非要觀察敵陣,只想趁著涼快看看山間風景。

曹操猛然想起三年前平定漢中時也曾與張魯共登此山,那時的他一副勝利者姿態,指點江山傲視群雄,稱讚此地一夫當關萬夫莫摧,埋伏奇襲有虛有實,非真英雄不能駕馭。現在看來這話果真應驗了,惜乎駕馭險地的英雄卻不是他,而是昔日叛徒劉備。

夜晚將一切變得朦朦朧朧,峭壁凌崖似被磨去了稜角,幽深密林像是蒙上了帷幔,羊腸小道、怪石深谷也都消失在昏暗之中。時而有幾隻鳥雀翩翩飛過,尋覓著棲息之處;草窠間夜蟲也開始鳴叫,隨著天色越來越黑,螢兒在林間飛舞騰繞,放出星星點點的亮光。一時間曹操忘了自己身處戰場,竟感到一絲溫馨恬靜……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或許他離開鄴城時還決心做最後一搏,但此刻他真的已經厭惡戰爭了。他老了,而且疾病纏身,戰場早已不適合他了,像他這等年紀應該靜下心來享受恬淡的時光。可是無論命運還是他內心的執著都不允許他這樣做,他畢竟是一國之君,有實無名的皇帝,他註定還要為自己的政權而拼搏。但現在他累了,不願再無休止地思考下去,只想安享此刻的寧靜。

不過,即便這種寧靜他也沒享受多久。隨著夜色漸黑,對面敵營陸續燃起了篝火,耀眼的火光不一會兒就顯現在各處山頭,彷彿懸浮在半空中,密密麻麻令人目眩,把最後一縷溫馨也衝散了。曹操無奈搖頭,孔桂道:「天黑路不好走,就算敵人上不來,遇到狼蟲虎豹也不好,大王還是回營吧。」

下山的路曹操走得很慢,不僅因為他腿腳不便,更重要的是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厭惡軍營了,厭惡人多煩悶,厭惡沒完沒了的軍報,而且眼下的仗又打不贏,士兵私下裡頗有微詞,只要一走進轅門他便不由自主皺起眉頭。許褚、典滿一左一右護持,孔桂摸黑走在前面,讓曹操把手搭在其肩膀上,一行人慢慢吞吞,幾乎是背著曹操下的山。

回到大帳時李璫之早在裡面等著,一見他進來,立刻跪倒諫言:「大王未用晚飯就去攀山,這怎麼得了?要以身體為重、社稷為重!」嚴峻死了,他又接過了伺候曹操飲食的差事;這位醫官更瑣碎,乾脆收拾東西跟侍衛們住到一起,時時關注曹操起居,就溜出去觀觀景緻這會兒工夫,李璫之就穩不住了。

曹操既嫌他煩又離不開他,只得點頭稱是。庖人早把膳食準備好了,都在土灶上溫著,李璫之一聲招呼,一樣樣端上來。如今的曹操不比當初,當了君王戰飯也簡慢不得,有葷有素七八樣菜擺滿帥案。曹操本就沒心思吃東西,又見這些菜冒著騰騰熱氣,更沒胃口了:「可有涼爽之物?」

李璫之卻道:「涼爽之物雖然利口,卻需脾胃克化。今大王之症乃是虛火旺而內實弱,還是用溫熱之物好。」

曹操見有一盤野兔肉,料是士卒在山裡獵的,舉箸欲夾。李璫之又道:「大王喜歡吃肉是好事,但魚生火肉生痰,適可而止別多吃,吃多了對您的病有弊,待會兒我去跟庖人說一聲,以後給您上肉禽皆改小盤。」

聽他這麼說,曹操不禁蹙眉,連吃肉的心情都沒了,轉而夾了一筷子青蔬填進嘴裡,咀嚼了兩下,卻覺沒滋沒味:「太淡了。」

「在下命庖人少放鹽巴。滋陰清熱,飲食宜清淡,這對您的病也有好處……」

「不吃了!」曹操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生氣了,「寡人一國之君,天下事豈不由我?難道吃什麼東西卻做不了主?你忒狂妄了吧!」

李璫之又跪下了:「小人一介醫吏,自不敢忤大王之意。但大王萬金之軀幹系家國,唯善養貴體才能安定四海。小人斗膽為之實是出於一片忠心,唯天日可鑒。請大王以身體為重、社稷為重啊……」

吃不吃鹽都能扯上社稷,曹操哭笑不得,也知道他是為自己好,只得擺手道:「罷了罷了,你起來。」心下不免懊悔,早知如此不該殺嚴峻,如今連頓合口的飯都不能吃,這也算報應吧。

曹操又拾起筷子,卻見李璫之又瞪著兩眼瞅他夾什麼,實在有些怵他了,便道:「你也沒用飯吧,去吃吧,這邊不必你關照了。」

「大王趁熱吃,我去給您煎藥……我特意叫廚下給您燉了雞湯,加了些茯苓、當歸等物,一會兒您多進一些。」李璫之又嘮嘮叨叨說了一大車話,這才施禮而退。

曹操卻一點兒食慾都沒有了,撂下筷箸,在帳內踱來踱去,回頭間目光又落到帥案後掛的羊皮地圖上。既在軍營,想不考慮戰事也不可能,但眼下還能怎麼辦呢?地圖上南鄭等城不過是幾個小圓圈,而東南西北都是墨筆勾畫的起伏群山,把城池襯托得分外渺小——就是這可惡的地勢,搞得曹操猶豫不決。

戰不能勝,攻不能取,這場仗已沒必要再打了,而且曹操的身體和心智也難以支撐了,撤軍是遲早的問題。而現在費腦筋的是,漢中還有沒有必要繼續駐守?這地方本就處于山區地薄人少,當初又遷走一批五斗米教民,幾乎沒什麼百姓了,更談不到賦稅田課,完全沖著它是蜀中門戶才派兵屯駐。可就眼下局勢來說,劉備控制南邊路徑,曹軍占著這地方也無法南下;反之,從關中輸送糧草還要過秦嶺,走四百餘里穀道才到漢中,費這麼大勁僅為了維持幾座空城,單以軍費而論這完全是賠本買賣。更重要的是,即便想守也未必能守住,劉備近在咫尺,隨時可以發起攻勢,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稍不留神此地就丟了。何況有夏侯淵前車之鑒,誰還敢孤軍鎮守?即便能守住,何時才能熬到頭?

而捨棄也不好。漢中乃至險之地,當初打贏張魯就有三分僥倖,劉備又比張魯難對付多了。一旦放棄何年何月才能再奪此地,再伐蜀中?難道要坐視劉備割據下去?而且西出陽平關就是武都,昔日馬超興風作浪,又與羌氐部落熟稔,有其為虎作倀,武都豈有安穩之日?再者南鄭、陽平之地若放棄,那以西的西城、上庸,乃至房陵郡也都難保了,雖說這些地方都委任土豪管轄,並不算曹操直接控制的地盤,但全部放手還是很可惜,也有損威名……

左右為難,該不該放棄漢中呢?

這時庖人把剛燉好的雞湯端了上來,曹操也琢磨煩了,便坐下來用湯。雞燉得酥酥爛爛,筷子一碰就散了,湯還很燙,曹操想來一片脯肉吃,哪知用手一撕只扯下一根連著少許肉絲的肋骨。他看著這根雞肋,覺得甚是可笑,如今漢中的局面便恰似這根骨頭,不禁嘆道:「雞肋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正在這時曹真、曹休來了,立於帳外詢問今夜口令——自從兵至漢中,曹操便讓這倆子侄分擔了中軍諸務,也是有意鍛煉;如今敵我隔山相對,為防止蜀軍細作混入,軍中每晚都要更換口令,兵丁夜間營中行走,巡查之人遇見必問口令,答得不對立時正法。

曹操聽他們問這個,隨口道:「雞肋。」

「什麼?」二人沒聽明白。

曹操把手中的雞骨頭朝他們晃了晃:「雞肋。」

二人覺這口令甚為怪異,不過暗號自然越怪越好,也沒說什麼,領命而去。曹操依舊沉寂在心事中——難道真的只能放棄?他把雞肋含入口中,反覆吸吮著,竭力想在無味中尋找一絲滋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然大黑,曹操還叼著那根雞骨頭愣神,李璫之早把葯煎好送了來,一見滿桌東西動也沒動不禁皺眉:「大王若不用飯怎能喝葯?這些菜是在下親自監工為您做的,都涼了,還是重新熱一熱再吃吧。哎呀湯也涼了,大王不該如此,要以身體為重、社稷為……」

曹操實在嫌他嘮叨,趁他不注意,躡足溜出大帳,對許褚耳語:「陪孤巡營去。」忙不迭出了中軍大寨,躲開那饒舌大夫。

此時已過定更,士兵們也早該準備休息了。燈火卻不多,大夥都各覓涼快通風之處,有的人連帳篷都沒支,枕著兵刃聊天;一片昏黑中誰也沒注意到大王從自己身邊走過,穿營過寨間甚至還有哨兵詢問口令,借著微弱火把才看清來者是誰。曹操不想打擾大家休息,叫他們莫要聲張,自己溜溜達達走進去。

士兵大多睡得很沉,鼾聲此起彼伏,瞧得出來這些日子大夥也很累了,有些體質差的水土不服沒少受罪。曹操望著這滿地枕戈的士兵不禁思忖,如此被動,恐怕大家也不想再打了吧?若眾意如此便不可再違,明日就傳令收兵,漢中就扔給大耳賊吧……

他一邊走一邊想,逡巡來至後營。此處緊鄰陽平關,最為保險,因此囤著部分糧草,幾位不帶兵的參謀、掾屬也居於此營;曹操依舊沒有驚動哨兵,悄悄進去巡查。說來也怪,別的營都安安靜靜,唯有此處燈火閃耀,隔著老遠就見各個帳篷間親兵進進出出,似是在收拾東西。曹操踱至一座大帳前,見裡面掌著三四盞燈,陳矯、杜襲等正整理書簡,都捆紮好了往箱子里裝,忙得頭也不抬。曹操頗覺詫異卻也沒過問,繼續往前走,卻見每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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