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君心不可測,楊修冤死 夢中殺人

火紅的烈日正當頭,雖有樹蔭遮蔽,還是無法阻擋炎熱;對曹操而言,不但身外炎熱,心中更似火燒——轉眼間他兵臨漢中近兩個月,別說擊退劉備,連破敵之策都沒有,大軍羈絆於此,士氣日益消磨。更可怕的是,蜀地悶熱的夏季已到來,剛出伏就燥熱難耐,以後日子怎麼熬?

劉封不在山前叫陣了,如今又輪到曹軍叫囂挑戰。不過劉備既行激將之法,又豈能被曹軍所激?任憑曹兵喊破喉嚨,他就是不出來。這場仗拖入了無聊的僵持,曹操佔據城關之固,劉備據有山川之險,蜀軍討戰曹軍不出,曹軍叫陣蜀軍不應,誰都不上敵人的當,兩邊就耗著,但相較而言曹軍已落下風。劉備的老巢近在成都,大可擺著這局面長期不動;曹軍卻遠道而來,彈丸之地根本無法支應糧草,一切皆靠關中供給,不能久拖啊。

曹操絲毫辦法沒有,而且被炎熱和疾病折磨得煩躁不已,他甚至有些後悔這次出征——此時距鄴城擇陵已過去整整一年,這一年他都幹了些什麼?行軍路上猶豫彷徨,救援漢中姍姍來遲,到這裡又束手無策。戰場真是曹操最後的歸宿嗎?他老了,天下形勢也變了,他註定不能似昔日那般縱橫馳騁了。

不過人到了最後時刻總要掙扎掙扎,曹操也不甘心放棄,哪怕有一絲渺茫希望也想抓住。他甚至親自統軍至南山罵陣,而且轉挑午後觀望敵營,想趁蜀軍疲憊之際尋出破綻。但這完全是徒勞,劉備沒給他任何可乘之機,每每都是曹軍自己疲憊而退。

今日也一樣,曹兵頂著太陽罵了半個時辰,蜀軍巋然不動,幾座山頭拒馬鎖路,強弓密布,也無絲毫破綻可言,曹操只得罷手而歸。不料當他走出隱蔽的樹林時,幾隻冷箭猛然從身邊掠過——劉備密派弓箭手繞小路下山,欲狙殺曹操。

「護衛大王!」許褚一聲大喊,滿身臭汗的眾將盡皆慌亂,又是護駕又是禦敵,虎豹士彎弓搭箭朝密林一通狂射,卻連敵人影子都沒瞧見——山巒疊嶂密林幽深,藏幾個人太容易了。

曹操愈想愈覺可怕,索性拋下眾將士,率先「撤」回營寨;但他心神慌亂,一路攀爬起伏的山岩,幾次險些滾下山坡,多虧許褚牢牢攙住,回到營中已汗流浹背。許褚也累壞了,長劍拄地氣喘吁吁,早年他以一桿鐵矛威震疆場,人稱虎侯,如今年近六旬,大鐵杆已用著費力,改以長劍護衛。曹操眼見許褚的汗水順著花白鬍須不住滴落,心中不是滋味——老了!就連英勇的虎將都不復當年,何況本就武藝平平的他呢?馬都騎不動了,這把年紀當真不宜再拚鬥。

稍微定了定神,杜襲、司馬懿等都趕來壓驚,曹操無意攀談,把他們都打發走了,連孔桂也轟出去。嚴峻打盆清水,幫他脫掉衣衫,仔仔細細洗去汗水,用干手巾擦得一絲水珠不留,伺候他換上新衣,戰戰兢兢道:「大王左股有幾處痱子,奴才侍奉不周,請大王治罪。」從長安到漢中道路艱難,又要連續在狹窄穀道行軍,女眷不便相隨都留在長安;離別時卞氏夫人叮囑嚴峻小心伺候,若有差失定不輕饒,嚴峻哪敢大意?雖說只是點痱子,在其看來卻性命攸關。

曹操面沉似水,左腿起了痱子卻連瘙癢之感都沒有,左半邊身子似乎越來越沒有知覺,再這樣下去,恐怕要偏癱了!

嚴峻不明就裡,越發惶恐謝罪,曹操卻道:「不礙的,你把李璫之叫來……」一抬頭,見許褚摘去盔甲立於帳口,兀自喘息不止,又道,「慢著!你再去打盆清水幫許將軍洗洗,剛才怎麼伺候寡人,就怎麼伺候他。」

許褚聞聽此言趕忙推辭:「臣豈敢煩勞大王內侍?」

「你護衛寡人二十餘載,忠勇無二,當初官渡對壘,徐佗欲行荊軻之事,若非你當場鋤奸,寡人豈能活到今日?如今咱們都老了,不復昔日之勇,天氣甚熱你洗洗休息吧。打完這一仗我再多多賞賜,以後你安享晚年,別在軍中受罪了。」曹操話中充滿無奈的凄涼。

許褚更是悲愴:「末將侍奉大王到死,只要大王在軍中挺一天,末將就陪您一日……」他雖咬牙矜持,還是忍不住老淚縱橫。嚴峻不敢違命,搬張杌凳當讓坐下,當真似伺候曹操一般伺候他。

曹操悶坐帳中,苦想破敵之策,依舊束手無策,信手翻著幾十年間自己批註的兵法,卻覺一切計策此時都全然無用。如今劉備天時、地利、人和都占齊了,孰能奈何?又翻書匣內其他書籍,無意間摸到一卷《呂覽》,不禁想起來昔日的謀主戲志才。如果戲志才還活著,面對今日戰局又會如何籌劃?五月乃仲夏之月,《呂覽》有雲,仲夏「處必揜,身欲靜無躁,止聲色,無或進,薄滋味,無致和,退嗜欲,定心氣,百官靜,以定晏陰之所成」。這月份確實該心平氣和,行此無益之爭本就是敗筆。與其這麼耗著,還不如留在銅雀台納涼呢……曹操悄悄打起退堂鼓。

典滿在外稟奏:「許都謁者郭玄信求見。」郭玄信乃潁川郭氏,與郭嘉是同族遠親,他雖在漢廷官拜謁者,卻也是曹營死黨。曹操本不想見外臣,但料想他大老遠跑來必有急務,便沒阻攔。

郭玄信風塵僕僕進帳:「卑職攪擾殿下清休,罪過罪過。此來是專程回奏天子侍從之事。」自耿紀等人叛亂後,曹操把皇宮的侍衛都打發了,如今劉協身邊只剩幾個小宦官。郭玄信只得重新為天子選拔侍從,忙了幾個月才找到兩個合適人選,送往鄴城請曹丕決斷,哪知曹丕不肯拍這個板,只好千里迢迢又跑到漢中。

曹操聽是劉協的事,先帶了三分不耐煩:「天子深居宮中,並無外務,也不必招太多侍從。」

「那是自然。」郭玄信擦著汗道,「卑職只選了兩人,一個是渤海郡人,名喚石苞,相貌甚佳,卻只是個趕車的;還有個小子是南陽人,放牛娃出身,叫鄧艾,如今在屯田都尉手下當小吏,還有點兒口吃。他倆都不過二十歲,樸實憨厚出身卑賤,想必……」

他還欲再說下去,曹操鋼牙一咬:「不行!越年輕越要提防,越是出身貧苦越不可小覷。趕車的、放牛娃就沒野心嗎?」郭玄信直咧嘴——他從許都跑到鄴城,又從鄴城跑到漢中,受了這麼多累,大王一句話就否了。

「總不能讓年長之人充任侍從吧?」

曹操面露冷峻:「有柴便要引火,我看天子侍從就免了吧,省得再生麻煩!」

「啊?這、這似乎說不過去吧……」

曹操瞪了他一眼:「有何不妥?天子又不出宮,有寡人三個女兒相伴,還不夠嗎?」

「是是是。」郭玄信不敢爭辯,心下卻覺不美——固然天子只是傀儡,但也不能做得太過分,不給人家侍從實在太不近人情,傳出去曹家面子也不好看。

郭玄信不言語了,曹操卻咄咄不饒:「你還找了個南陽人,不見叛亂之事嗎?以後對荊州之人要小心,不可使他們居要職。」郭玄信白跑一趟無可奈何,灰頭土臉去了。

他剛走,李璫之捧著碗葯走進來:「屬下剛煎好,請大王服下休息。」

曹操望著那黑油油的湯藥苦笑:「喝也如此,不喝也如此,寡人都不想治了……」話雖如此他還是拿起葯碗,送到嘴邊又突然停住,抬眼皮盯著李璫之,「你先喝一口。」

李璫之一愣,隨即明白是怕自己下毒,甚覺詫異——原先沒疑心過,今日為何多此一舉?不敢違抗,趕緊接過來喝;他膽子很小,恐曹操不信,一口氣灌了小半碗。曹操點點頭,這才把剩下的葯服了,抹抹嘴道:「頭風又犯了,你取針石為孤解之。」

李璫之道:「夏日陽氣甚重,又易出汗,不宜針灸。大王還是睡會兒吧,待傍晚暑氣漸退屬下再施針石。」說罷親手為他整理好卧榻,這才施禮而退。

曹操躺下忍著,想叫侍衛把帳簾放下,抬眼看去卻不見許褚,這才想起已打發他休息去了。午後暑熱,侍衛也無精打采,眼皮發黏,四下靜悄悄的,曹操卻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方才他對天子侍從不放心,這會兒疑心自己侍從。如今的侍衛雖也是至近之人,卻已不是當初隨他出生入死的;一輩新人換舊人,昔日侍衛不是陞官便已老邁,似典滿、文欽等都是子承父業第二代將領,曹操連自己兒子尚且猜忌,何況別人之子?年歲大了對死亡愈加恐懼,甚至愈加感覺生命脆弱,就彷彿半個時辰前在樹林前,若蜀軍的冷箭再准些,他這條老命就沒了;或者李璫之下點兒毒藥,他的生命也將戛然而止……曹操越想越害怕,竟覺身邊處處是危險,處處有隱患,似乎沒人可以信賴,不禁坐起來,朝眾侍衛道:「你們幾個都給我聽著。」

典滿嚇一跳,趕忙率眾人屈身施禮:「大王有何吩咐?」

「寡人要休息了……」

當兵的直納悶——您歇著就歇著唄,告訴我們幹嗎?

曹操陰森的目光掃過每個人臉頰,最後才道:「寡人以前說過,孤縱橫半世,睡覺也常夢見金戈鐵馬戰場廝殺,故夢中好殺人。所以睡覺時你們不可近前,若你們近前適逢孤睡醒,不辨真幻一劍刺去,傷了你們性命,可休怪孤無情!」

「諾。」眾侍衛半信半疑,哪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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