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親征漢中,曹操為天下最後一搏 曹操擇陵

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六月,炎炎夏季又到了。燥熱天氣已持續好幾天,有兩場雨也只是電閃雷鳴旋即而止,沒半個時辰又恢複原樣。四下沒一絲風,烈日流火爍金,把大地炙烤得黃焦焦、熱騰騰。從鄴城城樓向外望去,草木都蔫巴巴的,耷拉著枝葉動也不動;寬闊的驛道黃土蒸騰,與灼熱的白氣交織一片,一切都顯得朦朦朧朧。

而此時此刻,中陽門城樓上擠滿了人,有文有武還有太子曹丕和眾王子,雖然大家都換了最薄的衣服,盡量躲在蔭涼處,還是熱得汗透衣襟,人人腦門一層汗珠。這該死的鬼日子誰也不會沒事往城樓上跑,大夥都是奉魏王之命而來。曹操也和眾人一樣登臨城樓,倚在一張藤編的胡床上;唯獨不同的是他似乎全然不覺暑熱,穿錦繡長衣,戴冕旒冠,臉色蒼白,沒流一滴汗水——陰虛而火旺,這便是病態。

這兩年來群臣已見慣了他的暴怒無常,今天的曹操卻格外沉靜,甚至有一絲無精打採的垂老之感,大家又不免為他病體擔憂。自那日趕走仲長統,他大鬧一場之後就成了這副樣子,彷彿心靈一下子被掏空了,渾渾噩噩提不起精神,方士也不見了,連李璫之配的湯藥喝著也不起勁了,看來他已默認了這無奈的命運。

曹操始終默不作聲,只愣愣地眺望著城西,其實這炎熱的日子又有何景緻可觀?臣僚都屏息凝神,低頭看著腳下城磚,誰也搞不清他叫大夥來做什麼,也無人敢問。眾大臣還好說,王子們卻有點兒沉不住氣,曹袞、曹茂之流還小,早熱得站不住了,巴望著要往城下鑽,可誰也不敢說話,都偷偷瞅向大哥曹丕。曹丕也揣測不清父親心思,礙於身份更不敢貿然進言,又朝嚴峻、孔桂使了個顏色。

二人會意,剛欲湊前勸曹操回宮。哪知曹操突然開了口:「你們往那邊看。」他抬手指向西面遠處一片光禿禿山岡,「那處地方貧瘠而開闊,寡人死後就葬在那裡。」

大家皆是一驚,萬沒料到他竟是在給自己挑墳地——固然曹操一天天蒼老,但他畢竟強橫一世,對曹營眾臣和北方百姓而言更是早已習慣了他的統治,猛然聽他提身後事,所有人都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群臣齊刷刷跪倒:「大王,不可出此不吉之言。」

曹植身子一顫,伏地大呼:「兒臣願父親長命百歲,永享安康!」

曹丕更是跪趴兩步,湊到胡床前,抓住父親袍襟:「天下未平,四海未安,黎庶嗷嗷以望尊者。父王何以言死?」

曹操並不理睬他們,兀自凝望著西方,目光幽幽的,似是充滿了疲倦和迷惘:「有生就有死,自古無不逝之人,又有什麼吉不吉的?寡人自己選好陵墓,也省得你們日後操心。」

群臣幾時見過曹操這般心灰意冷,都不禁唏噓,丁儀、孔桂等更泣不成聲:「大王乃天降之神匡救亂世,您不會死,不會死的……」後面的話沒法說——您死了我們可怎麼辦呢?

曹操只長嘆一聲,又道:「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鄴城西岡雖貧,卻有西門豹之祠,此乃古之先賢。可在其左近之地為陵,也不必建封植樹,因高為基,簡單下葬。《周禮》有雲,『冢人掌公墓之地,凡諸侯居左右以前,卿大夫居後。』漢制謂之陪陵。日後凡有功於我曹魏社稷者,死後可陪我陵。」

曹彰倒似把生死看得很開,沒掉眼淚,只道:「父王有此意願,兒等無敢不從。但父王有開創社稷之功,豈能不封不樹,草草薄葬?倘若如此非但無以宣父王之德,恐怕世人也要譏諷我兄弟不孝。」

「不孝?」曹操瞥了他一眼,「世間有大孝,有小孝。揚我曹魏之業,吞併四海傳與萬世,才是大孝,修陵算得了什麼?昔日孝景帝遵文帝遺旨為父薄葬,至今山陵完好;光武帝英雄一世,明帝卻偏偏厚葬其父以揚帝德,結果還不是被掘墓賊盜了?古之聖人以天下為家,不別遠近,不殊內外。虞舜葬於蒼梧,夏禹葬於會稽,皆巡狩年老,道死邊土。寡人不配與聖王比德,能有一方水土為陵就很知足,更復何求?天下未寧不可厚葬以長奢華之風。」不奢華是一方面,自新莽以來赤眉、綠林都曾干過盜墓勾當;董卓遷都西京時幾乎把三輔富庶陵墓挖了個遍,其實連曹操自己都未能免俗,掘了梁孝王陵墓,他怎能不防備別人來挖他的墳?不封不樹,薄葬輕斂,沒什麼可盜的,自然就絕了賊人之心。

曹彰諾諾連聲,心下卻忖——您倒想開了,不過死人做不了活人的主,到時候也未必能如願。

「子桓、子文、子建,還有朱虎,你們近前來。」曹操點手喚過年紀最長的四個兒子。曹丕、曹彰、曹植、曹彪都圍跪在胡床前。

「為父三十年苦心孤詣,我曹魏基業來之不易。《公羊傳》有雲,『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帝王以九州四海為家,若非掃滅狼煙歸為一統,終不能算成就正朔。為父老了,不知來日幾何,統一天下的大業就指望你們啦!」時至今日曹操終於不再對統一天下抱有奢望,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有生之年已辦不到,只能留諸後人了。

在場眾人幾時見過曹操無奈自棄?這次連曹彰都一臉悵然,曹丕卻心下怏怏——平定天下之事交代我這太子就好了,卻拉上仨兄弟,未免不倫不類。

「你們四個雖已長成,但列位兄弟尚幼,似幹兒不過三歲,日後教養之事多累汝等。」說到這兒曹操才握住曹丕的手,「你等需手足一心共保社稷,萬萬要以袁譚、袁尚兄弟為鑒!」知子莫若父,曹操了解曹丕心胸,因而同時向他兄弟四人託付後事,讓大家有個見證,似乎這樣就能確保曹丕日後善待兄弟——但這真的有用嗎?

曹丕立刻指天為誓:「父王之言,孩兒一定銘記在心!」

「好!聽你這麼說,為父放心了。」曹操輕輕撫著曹丕肩膀——這是曹丕晉位太子以來他第一次當眾誇獎兒子,但也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真心誇獎曹丕。

曹宇、曹袞等小王子早哭作一團,群臣也唏噓不止。卻見曹操長出一口氣,似是壓在心頭的事終於完成了,繼而黯淡的目光忽然一閃,挺直身子道:「既然後事已交代明白……傳令中軍整備兵馬,寡人要親統大軍再征漢中!」

所有人又是一驚。曹植欲諫,卻被曹操抬手攔住:「前番吳蘭、馬超雖敗於武都,劉備賊心不死捲土重來,聽聞已調動川蜀之地所有人馬大舉壓向漢中。寡人與此賊不共戴天,必要讓他輸得心服口服。若能保住漢中,進圖蜀中,則天下之定不遠矣。」

道理是不錯,但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還能再打仗嗎?曹操這次出兵的舉動與其說有感於形勢,還不如說是奮力一搏的衝動。眾人盡感憂慮,可這話又不能明說,倘直言他年老體衰不堪再戰,豈不觸了霉頭?黃門侍郎劉廙出班奏道:「微臣不敢阻大王遠征,但有一言還望大王納之。」

「說。」

劉廙恭恭敬敬道:「大王起軍三十餘年,敵無不破,強無不服。今孫權負險於吳,劉備不賓於蜀,此皆重山惡水偏僻之地,雖自守無以成大害。昔文王伐崇,三駕不下,歸而修德,然後服之。為今之計莫若料四方之險,擇要害而守之,選天下之甲卒歲更焉。殿下可高枕於廣夏,潛思於治國;廣農桑,事從節約,修之旬年,則國富民安,雖不征亦天下可定矣!」一來劉廙是讀書人,推崇以德服人;二來也避開曹操病體不談,繞著彎勸他別去。拿別人說事或許曹操不聽,把他推崇的周文王抬出來,他還能不聽嗎?

豈料曹操「嘿嘿」一笑,拍拍自己胸口道:「非但君當知臣,臣亦當知君。欲使寡人坐行西伯之德,恐非其人也!」你想要我學周文王,我是那種人嗎?這算是把話徹底說透了——莫看曹操每每上表自謙,聲稱仰慕周文王之德,什麼「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以服事殷」,什麼「雍雍在宮,肅肅在廟;不顯亦臨,無射亦保」。其實他心目中真拿周文王當回事嗎?他以軍功起家,以武力稱霸,欲達目的無所不為,焉能真的篤信道德?謙誠之言不過是往臉上貼金,真叫他以德服人,豈非笑談?

劉廙嘿然而退,曹丕見他故意沒把話說透,自己卻要敞開直言:「父王當真要去,只恐……」

「你放心,此番我攜你母及眾姬妾同往,隨時照顧寡人,諸醫士也隨軍侍奉湯藥,料也無妨!」

「李璫之倒也罷了,那幫方士之人……」曹植想提這事,又不忍掃父親的興,話說一半又咽了回去。

曹操眼中閃過一絲老辣:「你們真以為為父老糊塗了?就憑他們那點兒伎倆還蒙不倒我!先前郄儉、左慈等或可一信,不過寡人年事已高即便修行也難裨益,至於後來大批左道之人皆是寡人將計就計,故意把他們誆來的。此等妖言之輩雖不能迷惑正人,卻可矇騙百姓,接姦宄以欺眾,行妖慝以惑民,昔張角以此法構亂,社稷之患不可不慎。所以寡人將他們通通招來,若真有本領顧問養生之道,若徒有惑眾之能,則拘於鄴城,使他們不至於流散民間。凡術士之輩敢離鄴城一步者格殺勿論!」曹丕、曹植盡皆凜然,沒想到父親藏了這麼深的心機。不過曹操又是打坐採氣又是歌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