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許都叛亂,暴戾梟雄大開殺戒 濫殺無辜

許都叛亂總算被平息了,消息傳至鄴城,曹操震怒不已,又痛惜王必之死,傳令將耿、吉、韋、金四家反臣夷滅三族,所有參與叛亂之人全部處死。一時間許都血流成河,四叛臣及家眷明令典刑,耿紀臨死尚咬牙切齒痛罵曹賊。曹操猶未解恨,竟傳令將許都一眾官員及家屬、僕僮盡數押送鄴城。

正是乍暖還寒之時,凜冽的東北方吹得城頭旌旗呼呼作響。曹操身披狐裘,手扶女牆,立於中陽門城樓,滿面陰沉眺望下面;而城下便是從許都押解來的百官子弟、家僕,甚至還有一些公門小吏,多達數千人,每個人都滿臉驚恐瑟瑟發抖——因為在他們周匝兩萬多曹兵已頂盔摜甲、手握軍刃,時刻等待號令;而在士兵身後,巨大的屍坑早已挖好,這些人的生死只決於曹操一念。

曹操望著這些待宰羔羊,卻沒有一絲憐憫,所剩的只是憤恨——曹氏有今日之權皆因掌控天子,倘若天子落於叛黨之手,進而被劉備掌控,那他半輩子的心血都付諸東流了,曹氏將淪為「不法割據」,傲視孫、劉的資本和冠冕堂皇的名義將蕩然無存。昔年玉帶詔之事猶在曹操噩夢中徘徊,這次更惡劣,司直本是他派出監督百官的,沒想到卻成了叛亂的主謀之一,何等可怖,普天之下還有可以信任的人嗎?

怒火在他胸中不斷積蓄著,曹操憤然喝問:「你等可知罪?」但聲音不大並未傳出多遠,隔了片刻他又喊一聲,依舊連自己聽著都覺中氣不足,反而有些頭暈眼花——無論是方術還是醫藥,都治不了他的病、延不了他的壽;想到這些他悲不自勝,看著下面那一張張惶恐而不知所措的面孔,竟感到無比憎惡,繼而狠狠拍打著女牆。孔桂、嚴峻就侍立在身後,急忙上前攙住,朝不遠處一名親兵使個眼色。

「大王問你們,因何串通謀反?」士兵替曹操喊了一句,那高昂的聲音久久回蕩在城樓上空。

「我等冤枉啊……求大王開恩……」數千人呼隆隆都跪下了,大家仰視著那身體矮小滿頭白髮的老人,乞活哀號聲不絕,繼而嘈嘈雜雜也不聽清哭些什麼,只是嗡嗡一片。

隔了一陣,又聽上面士兵發問:「叛黨作亂之夜,許都城內多處起火,你等可曾趁火打劫,協同作亂?」

「沒有……沒有……」這次倒都眾口一詞——確實,耿紀等一黨作亂事先無人知曉,禍起之夜許都殺聲四起人心惶惶,誰也不知出了什麼亂子。關門閉戶尚且不及,誰敢往外跑?更不消說協同作亂。

又嘈雜了一陣,忽見左右曹兵豎起了兩桿大旗,眾人正不知所措聽上面喊道:「大王有令,問你們是否有人救火。你們人太多也問不周全,凡救火者站於左邊旗下,不救者歸於右邊旗下。速速站定!」

哪個不知救火有功,不救有罪?群凶磨刀霍霍,當此時節不求有功保命要緊,城下之人無論救沒救火都一窩蜂向左擁,不少人被擠倒絆倒,兀自連滾帶爬撲向左邊,有人唯恐站得不夠靠左,還使勁往裡擠;站在右邊的沒幾個人,不是老實得犯傻,就是根本不打算活了。生死時刻誰也不敢怠慢,一片塵囂泛過,數千人竟全站好了,漸漸安靜下來。

城上卻久久沒有動靜,恍惚只見曹操對身邊之人說些什麼,那些侍從、將領的表情都甚是詫異,隔了半晌才有人喊道:「爾等所言皆是實情?有無改革?」

「我等實是無辜……」數千人亂糟糟嚷著。

突然城上令旗一舉,四周曹兵如潮水般逼上來,弓上弦刀出鞘,將兩桿大旗下的人都團團圍定。眾人嚇得連聲尖叫,似一群待宰羔羊般擠作一團。

城頭士兵扯著脖子喊道:「大王有言,群逆為亂許都惶惶,關門閉戶尚且不及,何言救火?自稱救火者乃叛逆同黨,即便非是同逆,欺君罔上亦當治罪!將左邊旗下之人盡數誅殺!」

最初的一剎那僅是震驚,不但被殺之人震驚,連曹兵都感震驚,不過只一錯愕間便有人醒悟到自己在執行命令,揮刀向人群斬去——數千人立時迸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慘叫,哀嚎聲、悲哭聲、請罪聲、乞活聲、呻吟聲和無情的喊殺聲交織一起,什麼都聽不清,震得城上之人腦袋生疼。

罹難之人自相踐踏,東躲西閃,終究逃不過四面八方的屠殺。黑壓壓的兵士如山崩海嘯般壓來,一道道血霧噴出,又隨風飄散,籠罩著這片人間地獄。有人東撞西撞,直至撞到曹兵的屠刀下;有人早就癱軟在地,被往來奔逃之人踏為肉泥;還有人才想起反抗,抓起任何能抓的東西向曹兵擲去;還有些人豁出性命,迎著曹軍撲去,想撞出道缺口……這一切都是徒勞。不知誰吩咐一聲:「放箭!」奪命箭雨如飛蝗般急密而落,包圍圈中每個人都蹣跚踉蹌,東扭西歪,伴著破空聲和中箭的痛呼聲,彷彿這是一場詭異熱烈的舞蹈……

曹操望著這屠殺的場面,連眼睛都沒眨,這些人死活根本不在他考慮範疇內,不殺不可以立威嚴,不殺不可以震他人,不殺不可以泄激憤!殺吧!殺啊!他凝望那血海,心中除了憤怒還有一絲自暴自棄的感覺——天子的權力奪盡了,天子的儀仗也有了,而他勃勃的生機卻消磨殆盡。這一年若能打贏劉備,哪怕打一次漂亮的偷襲戰,他都可能動心登上那至高之位,畢竟他自知來日無多了。但這場叛亂破壞了他最後的幻想,正月便出這麼個亂子,那幾個野心家竟還打著拯救天子的旗號,他怎麼可能再去碰那個位子,難道自證己罪?完了,全完了……他的身體完了,他的期望也破滅了……

好久好久,直至最後一縷哀號劃破長空迴音遠去,曹操才從執拗的遐想中回過神來,細細打量那滿地的屍身——仰面朝天的屍體,瞪著睛、咧著嘴,彷彿在向蒼天申訴著委屈;直撲在地的屍體,手指緊緊摳著泥土,雙腿扭曲地岔開著,好像是在向大地求援;踐踏而死的人開膛破肚頭破血流,只一片模糊,猙獰得看不出面目,似乎都變成了惡鬼;亂箭攢身之人,七棱八杈,立不住又倒不下,活像是血糊糊的大蜘蛛;身首異處的軀體倒在地上,還是死去時張牙舞爪的姿勢,彷彿在摸索自己的頭顱。還有人尚未斷氣,兀自蠕動著向外爬,拉出一道長長的血跡,直至再也不動……這些屍體似乎都在無聲地痛哭,冤屈的靈魂彷彿在鄴城上空遊盪……

曹操馳騁沙場三十年,目睹死人無數,早就習以為常,但今天不知為何,卻從心底泛出一股寒意,彷彿這些死人都已化作厲鬼,隨時可能站起來……

死亡,死亡……曹操從未似今日這般畏懼死亡!

他穩住心神嚷道:「焚屍!快焚屍!」隨即感覺有人碰他胳膊一下,竟嚇了一跳,轉臉厲喝,「你想作甚?退下!」

嚴峻不知所措:「大王,是小的……」

「退後!快退後!」曹操竟把佩劍拔了出來。

眾人知他殺紅了眼,步步後退皆有怯意。

「退後!誰也不準碰寡人!」曹操手持利劍,渺目四顧——似乎身邊每個人都不能信任,每個人都存心害他!

城下屍體自然是要焚燒的,卻不是怕他們化為殭屍厲鬼,而是怕屍蟲癘氣再鬧成瘟疫。士兵一邊把屍體拖進焚屍坑,一邊投入茅草,霎時間點上火冒起黑煙,一股皮肉燃燒的煳臭味竄人鼻眼。曹操只覺胸臆煩惡,眼前事物漸漸模糊,繼而頭昏腦漲似要崩裂,手一松佩劍落地;眾人這才一擁而上將他抱住。

「快傳李璫之!大王的頭風犯了……快去啊!」孔桂瘋了般一通亂喊,這不光是救大王,也是救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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