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冊立太子,樹立曹丕權威 曹丕弔喪

建安二十二年三月,曹操因為害怕感染瘟疫,命伏波將軍夏侯惇督統居巢二十六部人馬,自己輕車簡從先行迴轉鄴城。

這一路可謂觸目驚心,所過之處無一郡一縣不鬧瘟疫,號哭之聲遍及四野,多有鰥寡孤獨無人葬埋。曹操所見所感不僅是悲傷,更是恐懼,他第一次意識到生命如此脆弱,一場天災消滅生靈竟如秋風掃落葉一般;聯想自己老病的軀體,愈加惶恐,疑神疑鬼,一路飯不敢隨便吃,水不敢隨便喝,都得士兵試過了才敢用,而且連親兵都不許隨便靠近,得又白又壯的給他遞東西他才敢接。這一程趕下來,曹操、曹丕都瘦了兩圈——老子是嚇的,兒子是叫老子折騰的。

畢竟是「得勝而歸」,鄴城眾臣自少不了一番迎接,可有幾位大臣已不可能來迎接他們大王了。奉常卿王修、丞相門下督陳琳、軍謀掾徐幹、臨淄侯庶子應瑒、文學從事劉楨……以及許許多多朝廷小官、幕府屬員都因感染瘟疫而喪生,官員之家有醫有葯尚且如此,平民百姓又如何?曹操人是回到鄴城,可心還飄蕩在癘氣肆虐的荒野之中,無時不懷恐懼,只草草聽完鍾繇、徐奕的彙報,便一頭扎進銅雀台,請李璫之和郄儉為他調養身體。

曹丕卻無暇休息,公私兩面的事等著。論公的,父親沒打理完的政務他要管;論私的,還得關注府邸和選官之事,看看不在之時曹植一派有沒有做手腳。結果意外的好,在鍾繇、徐奕控制下,丁儀之輩毫無作為。尤其令他欣喜的是,自他重歸相府之日起陳群就帶著一撥一撥的年輕士人前來拜謁,府邸每天接到的名刺能堆成小山。

相國鍾繇之子鍾毓(潁川鍾氏)、大理卿王朗之子王肅(東海王氏)、軍師華歆之子華表(平原華氏)、已故郎中令袁渙子侄袁侃、袁經(陳國袁氏)、黨錮名臣李膺之孫李志(趙郡李氏)、東曹掾何夔之子何曾(陳郡何氏)、先朝代郡太守王澤之子王昶(太原王氏)等,就連孔子二十一代嫡孫孔羨、經學泰斗鄭玄之孫鄭小同都來登門造訪。曹丕受寵若驚,須知他們皆是名門望族,有些家族的人連父王都搬請不動,如今卻來拜謁他。曹丕感念陳群之功,將其比之為孔子門生顏回,逢人便講:「自吾有回,門人日以親。」他每日處置完公務大模大樣往堂上一坐,等陳群為他引薦賓客,都快成習慣了。

不過這些名門子弟青睞曹丕也有原因。曹操主政這二十多年抑制豪門,實行屯田,唯才是舉,固然不算逆天而行,卻也是嚴刑峻法。郡望名門雖仕於朝堂,卻貌恭而心不服。身在曹氏管轄下,不給人家當官自然不成,但在他們眼中曹操所作所為跟昔日靈帝開鴻都門學、提拔幸進左道、與民爭利的做法也無甚分別。即便現今魏國選官之法在何夔主持下有所改變,但在曹操時代更多郡望豪族已註定不可能成為朝堂主角。曹丕不一樣,雖然「贅閹遺丑」的根基變不了,但他是新的開始,尤其在本身就是清流名門的陳群引導下,必將回到靈帝朝以前的「正道」,他們寄希望於曹丕這顆冉冉東升的新太陽。

曹操焉能不聞五官將府之事?但眼下正是穩固儲位的關鍵時刻,便未加理會。如此連過數日,這一天曹丕又已早早處置完奏疏,優哉游哉回到府邸,等著賓客來訪,不料陳群卻是獨自來的,滿面愁容;細問之下才知,許都傳來消息,虎賁中郎將、萬歲亭侯荀惲過世了。陳群失了這麼一位好內弟、好朋友,悲傷不已,曹丕的心情卻甚複雜——荀惲一死,曹植又失一膀臂,從此潁川之士唯己是從,實是極好之事;但荀惲還是曹家女婿,同父異母的妹子做了寡婦,自己卻大感歡喜,未免有些不厚道。

曹丕故作愁容,陪著唉聲嘆氣。陳群道:「長倩雖睦臨淄侯,然英年早卒,其子荀甝(hán)尚未成丁,望將軍念其親而忘其過,厚待此兒以慰荀令君與長倩在天之靈。」

「那是自然,我明日便上書,讓我那甥兒襲萬歲亭侯之爵。我保這孩子日後前程。」曹丕大包大攬。

陳群拭淚又道:「一別經年,多有變故,往昔親睦之人罹此癘疫多有亡故。莫說長倩之輩,陳琳、應瑒、劉楨等人皆與將軍有詩文之誼,理當前往祭拜。」這話給曹丕提了醒,南征歸來每日迎新客,倒忘卻亡故之人,未免有人說自己喜新厭舊、情義忒薄;當機立斷,命鮑勛、朱鑠多備祭禮,親率掾屬往喪葬之家弔唁。

這幾天曹丕出府邸就奔王宮,離了王宮便歸府邸,整日在政務和賓客間忙碌,並未留心旁騖,今日一逛才知,鄴城竟無一條街上不忙喪儀。上至列卿之家,下至皂吏之門,沿街走下去,每隔三五戶便有一家掛白戴孝,趕上高官府邸,到街口就堵住了,進進出出弔孝之人涌滿街巷。

弔祭之人最多的莫過於王粲,既是魏王寵臣又是文苑奇才,官場同僚、詩文之友、親戚故舊來往不斷,博山爐香煙不絕,王粲的兩個兒子一連六日守在靈堂奉客,早熬得暈暈沉沉,已擠不出半滴眼淚,所幸有族叔王凱上下支應——那王凱乃劉表之婿,王粲之族兄,歸順曹氏後亦得任官,頗有名望;另有宋衷父子、士孫萌、劉偉、劉修等荊州朋友幫襯,來客雖多卻也禮數周到。

臨淄侯曹植領著鄭袤、任嘏等從事也來拜祭,神情甚是委頓——連遭變故失愛於父,一干文友又相繼過世,怎不傷懷?眾賓客見王子親來拜祭,紛紛閃開道路,讓進靈堂。

曹植靈前上香又施禮參拜。王家人哪敢受?王凱忙上前攙扶。他卻道:「仲宣長我十餘歲,又以文相屬頗加教誨,當執弟子禮。今日不論尊卑,但從私情。」眾人無不頷首,暗贊他禮賢下士。王凱連連作揖,王粲二子跪於靈側,受禮回拜。

拜畢,曹植又掏出一卷文書:「我與仲宣從征關西,共游銅雀,每每吟詩作賦以文相屬,皆以為前程無限,繁花似錦,可成千古風雅之談。熟料韶華易逝,今朝竟死生之隔……」其實這些世事多舛的感嘆他也是最近才有,不經波折難解此中三昧,「故推枕無眠,撰誄詞一篇,以之憑弔,望其魂靈安息。」說罷站於靈前高聲誦讀:

建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戊申,魏故侍中關內侯王君卒。嗚呼哀哉!皇穹神察,哲人是恃,如何靈祗,殲我吉士。誰謂不庸,早世即冥;誰謂不傷,華繁中零。存亡分流,夭遂同期,朝聞夕沒,先民所思。何用誄德,表之素旗;何以贈終,哀以送之。遂作誄曰:猗歟侍中,遠祖彌芳……既有令德,材技廣宣,強記洽聞,幽贊微言。文若春華,思若湧泉,發言可詠,下筆成篇。……喪柩既臻,將反魏京,靈輀回軌,自驥悲鳴。虛廓無見,藏景蔽形,孰雲仲宣,不聞其聲。延首嘆息,雨泣交頸,嗟乎夫子,永安幽冥。人誰不沒,達士徇名,生榮死哀,亦孔之榮。嗚呼哀哉!

(曹植《吊王仲宣誄》)

一篇祭文詳述王粲生平,又贊其文采芳華,品德賢良,感其不幸早卒。剛開始曹植還讀得慷慨激昂,到後來詞句悲切,又觸了心事,情不能抑哽咽難言。眾人旁觀聆聽也不禁唏噓,當真是「延首嘆息,雨泣交頸」。

王凱拭去眼淚,方要上前勸慰,不知誰嚷了句:「五官將來啦!」王凱一怔,忙拋下曹植出去迎接;眾人也立刻不哭了,大夥不謀而合退出靈堂,齊向大門處迎接;連兩個孝子都連忙拭誄,不聲不響爬到堂口——他們對曹植禮敬有加,卻也不過是讓,對曹丕卻是迎,實有天壤之別。

曹丕已祭拜了四五家,最後才至王宅,一路祭拜下來,遍觀悲愴號啕之態,心情也十分沉痛。官員向他施禮問安,他只略微擺擺手,帶著掾屬往裡走。來至靈堂前,正見曹植手執誄文立於堂上,兄弟倆四目相對竟然無語。

這是南征後兄弟倆第一次意外邂逅,曹丕儲位之事默定,實不知該說什麼。曹植也甚尷尬,成王敗寇,一場爭鬥雖非本願卻鬧得兄弟失和,以後如何面對地位懸殊的大哥?好在是靈堂,彼此都是弔客,愁容眼淚就是最好的掩蓋,兩人只相對點點頭,一個字沒說。鮑勛、鄭袤等人也只彼此拱了拱手。

曹丕安慰孝子兩句,上香已畢撩袍便拜,王凱自然要攔。他卻道:「我與仲宣既是同僚又為故友,還是文苑同道,行則連興,止則接席,當行此禮。」與曹植如出一轍,眾人又不便阻礙,這次不但孝子陪拜,連親友賓客也都隨著跪下磕頭。曹植頗感冷落,緩緩退出堂外。

拜罷起身曹丕有些為難,進來時眼見曹植手捧祭文,眾賓客尚有淚光,自己卻沒寫文章。況且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才華即便寫出來也難勝弟弟,兄弟二人與王粲的關係實是半斤八兩,難辨誰親,可曹植獻一篇祭文,曹丕卻無所敬獻,非但面子不好看,如此豈不是在人前輸了一陣?

正不知如何是好,猛一抬頭,見靈台左右掛著白幡,上畫神荼、鬱律等神,還有伯夷、叔齊、羊角哀、左伯桃、商山四皓、野王二老等仙隱名宿,其中一老者騎著頭小毛驢。曹丕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轉身對眾賓客道:「古來俊逸之人多有奇好,仲宣也屬其類,記得他生前不愛絲竹八音,卻喜好驢鳴。如今他駕鶴仙去,咱們每人學一聲驢鳴,送送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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