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戰濡須,損兵折將 永別故里

未曾出師連喪重臣,第四次南征一開始就被陰雲籠罩。就連勢頭正旺的曹丕都不免有些惴惴,似乎預感到這是一次不祥的征戰。

他的預感很快被證實了,離開鄴城半個月,五官將長史邴原卒于軍中。可能老爺子也是自建章台之宴心中鬱悶,加之年邁體衰、水土不服,那日清早說身體不適,曹丕還特意囑咐親兵小心伺候,可未至午間便撒手人寰。以邴原的身份,應當受曹家父子禮遇,但行軍途中無法張羅喪事,只得草草入殮,派人將遺體送回鄴城。可沒過幾天,將軍張憙也病倒了,高燒不止周身滾燙,軍醫官診斷後竟說是傷寒!饒是身強力壯的武夫,只打熬了三天便一命嗚呼。繼而軍中大量士卒感染疾病,短短數日間病者上千。

這可把曹操父子嚇壞了,雖然預料到可能有瘟疫,卻沒料到來得這麼快、這麼凶。昔日赤壁之戰因瘟疫折兵數萬,難道要重蹈覆轍?眼看大軍將至揚州,這場仗還要不要繼續?恰在此時前方傳來戰報,先鋒軍遭敵突襲——原來孫權得知曹軍南下甚為惶恐,怕難以抵禦,命部將孫皎、呂蒙、周泰先行搶渡江北,趕在曹軍大舉壓境前在濡須口紮下營寨,廣布強弩,挖掘壕溝,與水軍成犄角之勢。孫皎乃孫靜之子、孫權從弟,初生牛犢勇悍異常,聞知曹軍先鋒到來,與呂蒙攜手發動突襲;也是曹兵自恃人多粗心大意,竟被他們殺敗,只得後退紮營靜候主力。

初戰便墮了軍威,曹操怎不恚怒?痛斥先鋒驕傲致敗,又嗔怪合肥屯軍配合不力。哪知隔日便收到回覆,原來交戰之際突生變故,屯駐合肥的破虜將軍李典暴病身亡。

李典雖是曹軍中的老資格,卻是少小從戎,終年也只三十六歲。黃梅未落青梅落,白髮人反送黑髮人,曹操悲痛不已,想起昔日兗州之事,李乾、李進、李整哪個不是沐風櫛雨驅馳盡命?官渡之戰李家把全族的糧倉都掏空了供給曹軍,興建鄴城之時李典率闔族老幼乃至部曲、佃戶三千餘家遷居鄴城,豪族佃農搖身一成了曹魏子民,繳了多少賦,種了多少糧,貢獻了多少兵士?父傳子、子傳孫,別的將領攻城奪地有功可算,他這項功勞卻永遠算不完。拋開這些不論,單說李典其人,身為武將儒雅好學,又有參政之才,比于禁、張遼、徐晃等年輕許多,三十多歲正在盛年,倘若不死日後必是後輩將魁。曹操焉能不悲,焉能不痛?

痛心之餘曹操拿定主意,既已開戰不能半途而廢,若就此而退,知道的是因為瘟疫,不知的還以為是被孫權嚇退的,無論如何要繼續下去。但李典之死證明揚州也有瘟疫,當此時節不宜將十餘萬軍隊集於一隅;於是臨時改變計畫,命夏侯惇分兵前往居巢(今安徽省巢湖市),與合肥諸部以及先鋒敗軍會合,紮下營寨與敵對峙;曹操自己則率大隊人馬和家眷先往譙縣,一來回鄉祭祀,二來等其他州郡人馬前來集結,三來也讓辛苦趕路的大軍得以休養,等熬過冬天疫情好轉再行征戰。曹軍到達譙縣之際,恰是建安二十一年十一月。

項羽有雲「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魏王再度回歸故里,驚動了全郡官員,大家爭赴譙縣參駕。莫說曹操父子,就連隨軍掾屬都受到盛情招待,每日大宴小宴迎來送往。曹氏故里已改建為行轅,如今又晉陞為魏王行宮,一應接待事宜皆由衛將軍曹瑜主持。

衛將軍(最高等級的將軍,地位高於三公)豈是隨便當的?只因曹瑜是曹氏本家,年紀雖不到七旬,論輩分卻是曹操族叔,曹嵩那輩如今只剩他一人,故而得封高官。其實他既無文韜又疏武略,半生專務耕稼,後來才領兵,也都是宗族鄉勇之輩;升任衛將軍全是沾侄子光,根本沒有開府議政之權,依舊率部屯於沛國。

曹操歇息數日,簡單處置些政務,便攜家眷拜祭祖靈。曹家雖是大戶,但昔年名聲不美,不能與桓氏、丁氏等郡望相比,墳塋原本也很簡陋,如今的陵園是魏國建立後翻新擴建的,一眾陵寢皆已加高,用大青石重新樹碑篆刻,莊嚴華貴;墳圈四周修了圍牆,還建了幾間堊室,供宗族子弟守喪之用。曹操距上次還鄉已隔七年,沒想到祖墳改成這般模樣,若非曹瑜在前引領,都找不到自己爹娘埋哪兒。

太牢之禮早已備妥,先祭曾祖曹萌、祖父曹騰,接著拜曹操之父曹嵩、其母鄒氏。曹操率領宗族子弟曹真、曹休、曹楷、曹冏等焚香跪拜,由曹丕獻上祭禮,曹叡朗誦祭文,他祖孫三人儼然已是曹家的三代族長;男子退下又換女眷,卞氏主祭,曹丕之女在旁攙扶,曹氏宗族一干嫡妻、主婦端上供奉的果品菜肴,祭祀就算完成了。曹操感念昔日諸位叔父之恩,也給曹熾、曹鼎、曹胤等人的墳冢獻上祭禮,又在弟弟曹德的墳前駐足良久,甚至還讓曹叡給曹昂的衣冠冢叩頭,將所有過世親眷都探望過,才戀戀不捨而去。

出了陵園已近午時,夏侯廉、夏侯尚、夏侯獻、夏侯奉等人早在外面候著了——夏侯家與曹家的關係有些不可明言,但曹嵩畢竟過繼出去了,人家曹氏祭祖,姓夏侯的不便參與,就在陵園外守候。夏侯廉乃夏侯惇之弟,非為官之才,安分守業居於鄉里,過來向曹操行禮:「草民於莊園備下宴席,若大王不嫌寒舍鄙陋,還請移駕踏賤。」

曹操卻道:「皆鄉里故舊,有何貴賤可分?你帶子桓他們先去,老夫還想轉轉,少時便去。」說罷領親兵繼續前行。

曹瑜在後嚷道:「鄉野之地百姓孤陋,大王不便輕身在外。」

「笑話!」曹操頭也不回,「難道寡人連自己家鄉都不能隨便逛逛?」曹瑜語塞,只得在後追趕——他雖比曹操年長,身體卻很硬朗,也沒騎坐騎,三步兩步就跑到了曹操身邊。

最初一二里皆宗族所居之地,房舍整齊,牛馬甚眾,還能聽到鄉學傳來的讀書聲,衛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時刻護衛大駕;又行了一陣已到村落邊緣,曹操依稀記得舊日古道,循路向西而去。曹瑜又勸:「大王走遠了,五官將和夫人還候著,請移駕夏侯莊上吧。」

可越勸曹操越要往遠處去,根本不理曹瑜,兀自沿鄉間小路溜溜達達前行。在他腦海中,出村子就是一望無垠的田野,春秋之際鄉農往來勞作,好不熱鬧;現今雖是隆冬,不過觀觀鄉村景緻也別有一番意趣。哪知走了好一陣子,竟沒見一戶農家,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佔地廣闊的莊園,或有柵欄或築院牆,大片肥田被囊括其中;而且不少莊園還建了門樓,有壯丁手持棍棒看家護院。

曹操回頭,狠狠逼視曹瑜:「怪不得你千萬百計阻攔,這些強佔民田的莊園是誰修的?」

曹瑜身子一抖,立刻跪倒:「大王恕罪……」

「誰問你的罪了?孤問你這些莊園是誰修的,地方官為何縱容不問?」

「眾將部曲……他們的……」曹瑜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其實他不說曹操也猜得到,昔日跟隨他舉兵的親友如今皆身居高位,必是這些人的子弟乾的。自秦漢以來,地方豪族兼并田產、修建莊園已不是稀罕事,越是高官頻出之地越嚴重,尤其以南陽、汝南、潁川為甚,沛國基本還算一方凈土。曹操幼時居此間,入仕後曾親眼目睹流民之苦、黃巾之禍,深知土地兼并的危害,故而竭力反對豪強閉門成庄,即便如今已向郡望之族適當妥協,依舊嚴格限制兼并;卻不想在自己家鄉,新興的豪族已肆無忌憚,而這些人都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一朝豪族,真是無法根除。

曹操凝望著那一堵堵冰冷的院牆,頭疼得厲害——雖然兼并如此嚴峻,他卻不能懲治這些鄉黨,因為他們都是他的親人、心腹,也是曹魏立國的根本啊!攀龍附鳳皆為富貴,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之奈何?無可奈何……

曹操也不再為難曹瑜,只道:「你在前引路,我想看看那些真正的百姓之家。」

曹瑜似乎想攔,但已遭斥責不敢再違拗,只得把話忍回去。此時已過正午,曹操卻沒心思用飯了,順著鄉間小路直走出三四里,曹瑜才漸漸放緩腳步。此處土山起伏,山脊背陰之地有座村落,皆柴房草屋,在山間橫七豎八划出片片薄田,幾乎沒有四四方方的。不見有人進出,連炊煙也不多,竟有一絲死寂之感。

曹操看著那蕭索的山村,失落感油然而生——昔年只有秦邵那等格外窮苦之人才住這種地方,如今自耕農大半居於此地,經歷二十年打著正義旗號的戰爭,死了這麼多人,頒布了這麼多法令,豪強兼并之勢非但不減,反而愈烈。如果連家鄉都是這種情狀,其他州郡還用問嗎,那些僻遠難治之地還敢想像嗎?

平心而論曹操蠻橫詭詐,但終究以天下為己任,救黎民於水火是他入仕時就立下的志願,不論當權臣還是當皇帝,這遠大抱負四十年從未改變。但時至今日他真有些懷疑了,他這輩子到底拯救了誰?他自己是越來越尊貴了,裂土分茅,擁有大半個天下;還有身邊群臣,握著朝廷印把子,還要兼并田產與民爭利。可普通百姓呢?不是淪為佃戶就是在屯田辛勤勞作,日子越過越苦,住的房舍還不如他家墳地呢!現今的百姓與桓、靈之際的百姓有何不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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