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問策賈詡,曹操定儲 風向突轉

半月前那次宴會曹操提前退席,不少官員鑒於臨淄侯風頭正盛轉而向他敬酒,連單于呼廚泉都認定他是日後魏主,哪知月滿則虧盛極將衰,當晚就種下禍根。曹植心中暢快喝得酩酊大醉,飲酒過量就該回府休息,可他又轉入後宮向母親卞氏問安,出宮之際酒勁上涌,竟呵斥守宮兵士敞開三道宮門供其通行。

顯陽門、宣明門皆宮內之門,夜晚關閉是為安全考慮,曹植私自敞開也罷了;司馬門卻是東宮正門,不論晝夜一律關閉,來往官員一概走掖門(宮殿正門兩旁的邊門),只有曹操本人進出時才能打開,即便王子諸侯也不得通行——曹植僭越禮制了。

僭越禮制這種事處理起來可大可小,全看曹操的心思。按說兒子犯這種錯誤,又是酒醉之後,教訓幾句就行了,但曹操的處置方式卻令人瞠目結舌。他先把曹植叫到宮中狠狠訓斥一頓,命他閉門思過,又將私開宮門的公車司馬令判以死罪;繼而發教令向滿朝官員公布此事,反覆告誡群臣及諸王子嚴守禮法,教令中竟出現「自臨淄侯植私出,開司馬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這樣觸目驚心的話。如此折騰三天還不算完,他又召集魏廷和幕府所有官員舉行大朝會。

此次朝會在西宮文昌殿,不但魏廷官員參加,連在朝中沒掛職分的幕府掾屬以及各侯府長史、家丞也要旁聽,不過除了五官中郎將,其他僅有侯位沒官位的王子都不準參加,就連曹彰、曹植、曹彪也被拒之宮外。即便如此與會者還是不少,饒是文昌殿氣勢恢宏也容不下這麼多人,高官能在殿內就座,其他屬官都在廊下站著。所有人神情肅穆低頭不語,料想魏王又有一番發作。

但大夥全猜錯了,曹操今日異乎尋常的沉穩,一絲慍色都沒有,慢慢環顧眾文武,繼而眼光投向殿外,緩緩道:「五官將長史邴原與臨淄侯家丞邢顒入殿賜座。」這兩位是享譽天下的德高之士,曹操將他們派到曹丕、曹植府中樹以聲望,雖是佐官也要另眼相看。

二人進殿謝恩,落了座,曹操才入正題,不是訓教口吻,倒像是商量:「寡人近來身有小恙,想必你們也知道,可能對政務稍有疏懶。今日召集大家並無他意,無非想囑咐你們多多用心。天下事總要有人去做,寡人偷閑,你們不能也偷閑。現今北方多災,豫兗之地為最,賦役可適當蠲滅,中台諸公議一議,不妨拿個章程。漢中兵事未寧,江東孫權素來包藏禍心,還需督促荊襄淮南諸郡修繕守備,可能寡人還要南征……」他一件件講下去,群臣都糊塗了——興師動眾把大家招來,難道就為了說這些瑣碎之事?

曹操卻難得沉得住氣,把眼下七八樁大事小情都囑咐一邊,最後籠統道:「就這些吧,倘若寡人精力不濟難以事事周全,望你們拾遺補缺,平日多替寡人留心……」說到這兒似乎有意頓了一下,「或者與鐘相國、五官將他們商量。」

他說得輕巧,像聊家常一樣輕巧,下面許多大臣卻險些驚叫出來——怎麼五官將也在其內?曹丕不參與政務已有兩年,這麼安排不是回到徵詢立儲之事以前的格局了嗎?

再聯想到申斥曹植之事,眾官員才明白,風向又變了!真是一波三折,兩個月前力保曹丕的崔琰、毛玠相繼死去,如今曹操又拋出這番話,簡直是朝秦暮楚。眾人目光不禁偷偷瞟向曹丕,卻見他二目低垂,似乎絲毫不覺意外,想必他們父子私下已有默契。

大殿上雖鴉雀無聲,曹操卻似乎能聽到群臣心中的驚嘆,驟然提高聲音:「當然!大事還是寡人全權處置,任何人不得擅權。」

群臣從驚詫中緩醒,有人欣喜,有人不悅,但大多數人心裡都沒把握當真——變過一回了,這風向轉得太快,誰知會不會再變?他們家的事兒太亂,少摻和為妙!

其實曹操這樣處置也有苦衷。一者,兩府並立的局面是他自己搞出來的,鄴城上下因立儲之事暗流涌動,如果現在就簡單說立曹丕,等於在油鍋里澆瓢水,頓時就亂。再者,牽扯儲位之爭的大有人在,兩府掾吏恩怨也不少,這時若猛然敲定,必有人站出來痛打落水狗,鬧來鬧去還不是內耗?而且當初本就打算立長,又轉而向群臣徵詢,亂鬨哄惹出一堆事,最後繞個大彎又回去了,他臉上也不好看。所以曹操籌划了半個月,才決定如此處置。

沉默了好一陣,見群臣沒有異議,曹操又道:「還有一事望諸公謹記。魏室社稷已立四載,禮製法度並非草創,爵有等級官有規制,臣僚私下往來可要守規矩。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倘有交通諸侯之事,莫怪寡人不念舊情。」

群臣不禁悚然,各自低頭盤算心事,等再抬起頭來,卻見魏王已在內侍攙扶下迴轉後宮了——這次朝會話雖不多,但曹操把要緊之處都點到了,回去慢慢領悟吧!

黃門官高呼「散朝」,但大多數官員都沒動,偷眼望著五官將。曹丕卻不著急,等相國鍾繇、大理王朗、少府萬潛等一干老臣起身後他才站起,又搶步走到邴原、邢顒面前,左攙右扶,伴他們出了殿。群臣這才放心起身,默默無言都散了。

西曹掾丁儀幾乎是踩著棉花般搖搖晃晃走出文昌殿的,站在殿階望著蒼白的天空,蔫獃獃發怔——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臨淄侯一下子從巔峰跌到谷底?說變就變,事先毫無徵兆!難道僅僅因為司馬門之事,還是曹丕暗中耍了什麼手段?有沒有挽回的可能?

他本就有眼疾,視力不佳又心事重重,遙望天際直感到頭暈目眩,恍惚覺得老天要壓下來一般,連忙低頭,可慌亂的心緒卻怎麼也安穩不了,正吁吁喘息,隱約見主簿楊修也正站在殿階下獃獃出神,忙踉踉蹌蹌踱下去:「德祖!這可怎麼辦?」

楊修比他沉穩得多,趕忙一把攙住:「切莫聲張。」殿前有武士,群臣也未散盡,大呼小叫議論立儲之事,這不是找死嗎?

丁儀幾乎是被楊修拖出宮苑的,直至止車門外桐樹之下楊修才停住腳步:「正禮,不要慌。」

「怎麼辦?」丁儀方寸已亂,急切地搖著楊修臂膀。

楊修木然搖了搖頭:「上意已決,無可改易。」

「不會的,一定有辦法!大王原本不就打算立五官將么,還不是轉而意屬臨淄侯?上意多變,說不定還可更易……」

「你醒醒吧!這次沒有挽回餘地了。」楊修滿面愁容道,「大王處置司馬門之事的用意你瞧不出嗎?事情過去半個月,當時不發作,現在又提出來,而且明發教令。私開司馬門是在夜晚,本來沒多少人知道,這道教令簡直是敲鑼打鼓唯恐百官不知!若說僭越無禮,鄢陵侯曹彰比誰毛病都大,大王素常也沒少斥責,可哪次這般小題大做?這分明是故意發作臨淄侯,故意壞他名聲!大王公然讓五官將預政,又口口聲聲嚴禁群臣交通王子,這就是告訴大家立儲之事已有定論,今後再無更改,任何人都不可再與其他王子結黨干預。樁樁件件都是事先策劃好的,難道你看不懂?」

「不可能!」丁儀恐懼地搖著頭。

楊修嘆口氣:「你並非庸人,何必自欺欺人?我亦知臨淄侯品行純良、才華橫溢,這些都不論,單憑私交咱也要保他。但大王既如此決定,我等又能如何?」說到這裡他幾乎哽咽,「平心而論,臨淄侯確非帝王之材,他太善良、太天真,其心智實在無法與五官將爭鬥,更何談孫、劉。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丁儀不相信:「那為什麼還要處死崔琰、罷黜毛玠,大王還是要立臨淄侯的。」

楊修一陣苦笑:「你好好想想。崔琰露版上書,毛玠私下訕謗,二人又久掌選官之事,他們獲罪真的僅是因為力保五官將嗎?你根本不懂大王,真該好好領會一下他老人家的帝王心術了!」

丁儀親手整垮崔、毛,可對於曹操的心思一直視為想當然耳,沒往深處想過,今日遭逢奇變不由得不動心思——崔、毛獲罪僅因為保曹丕嗎?其實二人皆有觸怒曹操之處,又手握重權,故吏遍於天下,又是曹丕堅定的支持者,崔琰還是曹植的姻親;日後若曹丕得志,這二老是不是有功高震主之嫌?況曹氏稱王,恰是整綱紀、樹君威之時,拿他倆殺雞儆猴再合適不過了。丁儀想起來了,難怪他羅織罪狀會那麼容易,難怪他說什麼曹操都信。原來以為自己利用魏王對崔、毛的不滿打擊了曹丕,可現在回想究竟誰利用了誰啊。

想明白這些,丁儀泥胎偶像般呆立,只反覆咕噥:「怎麼辦……怎麼辦……」這次卻不是為曹植擔憂,而是為自己——保錯主子並不意味著絕對窮途末路,只要洗心革面投效新主,未嘗不能東山再起。可他不一樣,這汪水蹚得太深,不擇手段整垮徐奕,害死崔、毛,不但與曹丕結仇,還與群臣結怨。大王在位還好說,有朝一日大王升天,恐怕他連性命都難以保全。末日已經不遠了,怎麼辦?

楊修見他驚懼的目光已知他心中所想,既替他擔心,也恨他恣意行事給曹植招怨,到頭來害人害己,只能安慰道:「坐享天下者當有容納百川之量,五官將雖心胸不廣,倒也不便為難手足貽笑後世。似我等若能謹慎而行,上遵大王之意,下合五官將之心,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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