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問策賈詡,曹操定儲 沛國奇士

新任御史中丞陳群來至鄴城,一日之間連辦三件事:入宮覲見魏王,感謝授以官職;拜謁御史大夫袁渙,探問上司病情;把荀惲的信送往臨淄侯府,並向曹植和侯府家丞邢顒問安——三件事辦官樣文章就可以結束了,轉天清晨他便一頭扎進五官中郎將府。

陳群十幾年曾在幕府為掾,當時曹彰、曹植年紀尚幼,唯曹丕已過弱冠,那時便有往來;直至數年前爭儲之態漸漸顯露,陳群暗中投效曹丕,惜乎遠在許都幫不上什麼忙,只是窺探朝局傳遞訊息。如今二人逢此良機會師鄴城,曹丕欣喜無限——吳質調往外任,司馬懿受斥不敢輕舉妄動,朱鑠罷職丟官,夏侯尚又無權柄,崔琰、毛玠相繼被逼死,眼下正是他勢力最衰落之時,陳群到來不啻為一場及時雨。而且他一來就擔任御史中丞,這是個彈劾人的官,前番曹植一派丁儀當了西曹掾,那是發帽子的人,如今他這邊有個摘帽子的,足可周旋一時。

曹丕屏退左右與陳群閉門密談,詳述近來之事,陳群聽罷從袖中取出一份長長的名單:「此皆我陳氏三代門生故吏在外為官者,他們與在下一樣,皆願輔保將軍。丁儀不過能害一二,豈能盡滅四方官吏向善之心?」

曹丕接過名單看了又看,愛不釋手:「潁川陳氏果真名不虛傳!」自何夔掌選官之事,魏廷用人思路已有微妙變化,漸從「唯才是舉」向德才並重轉化,世家子弟憑藉出身有望更進一步。曹魏本以潁川之士為核心幕僚,故而掌握潁川鄉黨也就把握了魏國命脈,曹丕若挾此自固,丁儀等輩豈能撼動?

但僅得陳群支持還遠遠不夠,潁川郡望莫過荀陳鍾辛四家,陳氏算是表態了,其他三家呢?辛氏初隨袁紹又遭審配屠戮,實力最弱,雖然辛毗極力支持曹丕,影響卻有限。荀氏明顯偏袒曹植,荀惲年紀雖輕名望卻不小,且荀惲兄弟五人,借先父之餘威,又與荀攸、荀悅的後代是族親,影響不容小覷。因而起決定性作用的其實是鍾氏。

魏王乃漢室之相,鍾繇又是魏國之相,除了已故去的荀彧,無人能與鍾繇地位比肩。如今陳氏、荀氏各輔一主,鍾氏態度至關重要,而且相較陳群、荀惲他是長輩,又官居極品手握重權,很可能他一人的態度就能引導潁川之士的整體方向。不過這位老臣手段甚高,擺出一副不偏不倚、唯曹操之命是聽的架勢,對曹丕不冷不熱,對曹植也不即不離。

陳群向曹丕提議:「凡事宜早不宜遲,現在咱就去拜謁鐘相國,探探他老人家心意,如何?」

曹丕身在鄴城自少不了與鍾繇接觸,還曾贈給老人家一隻象徵「燮理陰陽,調和五味」的五熟釜,但這些舉動並未拉近多少關係。若有陳群陪著就不同了,不但是同僚往來,還可藉助他們同鄉之誼。曹丕想去,卻甚為顧慮:「前番父王有言,不準臣下交通諸侯,同去恐怕不妥,不如我你一先一後,假作不期而遇。」

陳群笑了:「在下方至魏都,拜訪國相乃仕途慣例,將軍陪同引薦也是世情常理。昨日我還去過臨淄侯府,今日怎就不能與將軍同游?光明正大無可指摘,官鹽何必當私鹽販?」

曹丕聽了也覺有理,忙吩咐人備馬;心腹朱鑠欲相隨,卻被曹丕拒絕。二人剛出府門,卻見從事官鮑勛捧著一摞卷宗走來:「將軍出門嗎?這是諸郡雨水豐歉的奏章,中台已錄了副本,叫我取來給您過目。」

「嗯?」曹丕頗感意外——自從曹操意屬三弟已不讓他辦差,中台一年多沒讓他這副丞相看奏章了,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鮑勛同樣滿頭霧水:「屬下也不明白,聽令史們說,這些奏章是大王指明讓您看的。」

曹丕早成驚弓之鳥,忙抽過兩份當街翻閱,見無夾帶才放下心,抬頭瞄了鮑勛一眼:「我正要陪陳中丞去相府,你把奏章收好也隨我一起去吧。」

「諾。」鮑勛忙不迭進了府門。

陳群頗為欣賞地點了點頭——五官將果真心思周密,不帶朱鑠卻帶鮑勛。鮑勛乃鮑信之子,雖在這府里任從事,卻是曹操硬派來的,為人迂直認死理,與五官將關係並不融洽。這正好可以利用,只要帶他在身邊,旁人便知無所隱晦,也少惹些閑言瑣語。

二人在府外稍待,見鮑勛滿頭大汗出來才上馬同行。不多時來至相府,守門之吏怎敢攔王子?先請進門才跑去稟報,片刻工夫便迎出一位老臣,卻不是鍾繇,而是相國長史趙戩:「將軍與陳中丞駕到,有失遠迎還望恕罪。」他年歲大了腰腿不便,作揖很吃力。

曹丕趕忙抱住:「趙公折煞我等,豈能擔您大禮?昔日您在洛陽對抗董卓之時,我還是小毛孩呢!打發小廝出來就成了,您老何必親自迎接。」趙戩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兩年前南征還給曹丕當過司馬,曹操把這麼個老臣任命為相國長史,實是往鍾繇臉上貼金。

「老不中用,叫你們見笑。」趙戩慢慢直起腰來,「二位是來見相國的吧?不巧,他一早被大王召進宮了。」曹丕與陳群對望一眼,不知該去該留,趙戩又道,「二位若得便不妨稍候片刻,相國入宮已一個時辰,料想快回來了,而且少時臨淄侯也來。」

「三弟要來?」曹丕甚感意外。

「國相新近辟用了一個後生,名叫魏諷魏子京,還是將軍鄉人。此人年紀不大名氣卻不小,常有官員來訪,臨淄侯也想見見,就定在今日過府相會。已來了不少陪客,都在西閣,二位可願一同聚會?」

這個魏諷曹丕也聽說過,出身沛國寒門,但喜讀詩書四方遊學,半年前來到鄴城,出沒達官貴人府邸,沒幾日光景竟闖出了名聲;據說此人口才出眾傾動鄴城,官宦子弟爭相與之為友。鍾繇新任相國,正欲招賢納士充實府屬,一者聞其名大,二來喜他是魏王鄉人,因而闢為從事。

曹丕暗忖——三弟欲見魏諷八成為招攬賢才沽名釣譽,趁他未到我不妨先去瞅瞅此人,若真是個可用之人何不想方設法延攬到自己麾下?心中這麼想,嘴上卻道:「趙公事務冗繁,我等不便相擾,且到客堂相候,等相國與三弟到了再說。」

趙戩拱手:「那老朽就偷閑了。」他身為長史,鍾繇不在時府中一應事務都由他代勞,自不願耽誤工夫陪,所幸五官將是王子、陳群是相國鄉人,隨便些也沒關係;說著話就把他們引到相府正堂,命人端來果品,客套幾句便忙他的公事去了。

趙戩剛走曹丕立刻起身:「隨我到西閣看看魏諷是何等樣人。」不由分說拉著陳群、鮑勛便走。

相國府坐落於魏宮司馬門對面、正陽大街西側,初建鄴都時本就是曹丕的府邸,後來才撥給鍾繇,改為大理寺,又改相府。曹丕輕車熟路,根本不用僕人引領,轉垂花門,繞過長廊就到西院,各門自有僕僮,但誰敢攔王子?三人悄悄來至西閣門前,方要伸手挑簾,就聽裡面一陣歡笑之聲。曹丕手又縮了回來——聽聲音裡面人不少,必有與三弟親密之士,欲知心腹事,需聽背後言。

曹丕沒作聲,輕輕掀開碧紗簾。西閣是鍾繇日常會友之處,恰好玄關處立了架屏風,曹丕也未脫鞋,高抬腿輕落足,隱身屏風之後,微微探首往裡打量。陳群緊隨其後,鮑勛卻甚感不妥,立於門外——這麼高身份的王子,偷聽別人閑話,這心眼可不怎麼正。

曹操提倡節儉,鍾繇帶頭遵從,閣內除屏風再無其他飾物,窗明几淨倒也素雅。這會兒東窗下正坐著七八人,皆是錦衣綉服二十上下的官宦子弟,許多曹丕都不知,只識得有兩個青衣弱冠之人,是侍中王粲的兩個兒子;還有一人年紀略長,獨自倚在角落,乃是荊州大儒宋衷之子,剛補為郎官。西邊也坐著兩個年輕人,頭戴武弁,原來是中軍的兩位沛國小將文欽、陳禕。主位空著沒人坐,卻有一人斜身坐在几案之側。曹丕沒留心那人是誰,倒被几案上的物件吸引——正是他送給鍾繇的五熟釜。

鍾繇一邊擺著五官將送的寶鼎,一邊容留臨淄侯在這裡聚會,兩條船都伸一腿,都不踏實,顯然恪守中立兩不相幫。曹丕出神片刻,這才注意案側之人。這人三十上下,身穿掾吏皂衣,攏發包巾;一張瓜子臉,修眉俊目,大耳朝懷,隆鼻朱唇,頷下微有短髯,左手執一竹扇,右手指天畫地,正口若懸河侃侃而談,料想此位便是傾動鄴都的沛國奇士魏諷魏子京。

曹丕暗贊——好一副美姿儀!剛想探頭仔細看看,就聽屏風之內有人開言:「魏先生品評朝野人物令我等耳目一新,未知先生以為當今天下何等樣人可堪賢士?」

曹丕才知背靠屏風還有一人,唯恐被發覺,忙縮回頭來。不過此人聲音他很熟悉,乃是黃門侍郎劉廙之弟劉偉。魏諷不知隔牆有耳,兀自應對:「賢與不賢,古今亦然,天下賢士共分五等。謹敕於家事,順悌於倫黨者,乃鄉里之士也;作健曉惠,文史無害,縣廷之士也;信誡篤行,廉平公正,理下務上,州郡之士;通經術,名行高,能達於從政,寬和有固守者,公輔之士;才高卓絕,疏殊於眾,多籌大略,能圖世建功者,乃天下之士也!」

劉偉接著問:「先生自以為是哪一等?」

魏諷笑道:「在下雖出身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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