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問策賈詡,曹操定儲 問策賈詡

夜晚的銅雀檯燈火璀璨,如明珠鑲嵌在黢黑的夜幕之中。

雖然水旱失調接連鬧災,雖然百姓困苦備受煎熬,雖然孫劉未滅隱患重重,但朦朧的夜色掩蓋了一切。蕭索的田野被月光披上一層薄紗,枝葉零落的樹木被台上燈火映得紅彤彤,連呼呼而過的涼風都彷彿成了悠揚樂曲的伴奏。高台之上所有人都說著、笑著、唱著,今晚不提災害,不提百姓,不提戰爭,大家似乎都沉寂在虛幻的太平中,都醉心於銅雀台的光華美艷——或許這世上所有光輝燦爛的東西其實都是黑暗襯托出來的吧!

舉行這場宴會有兩個目的,一是慶祝匈奴單于呼廚泉臣服曹魏,二是恭賀鍾繇正式出任魏國國相。

匈奴昔日是稱雄塞外的惡狼,自從日逐王比內附漢室逐漸衰落,如今又成了蜷縮於曹魏腳下的綿羊。當初呼廚泉的兄王於夫羅曾與曹操為敵,呼廚泉更與高幹有過勾結,在曹操看來匈奴雖已式微,終是塊心病;因而趁晉陞王爵之機向匈奴暗示,請呼廚泉到鄴城朝覲。匈奴名義上算是漢室藩國,若朝覲魏王豈不轉而稱臣於魏?呼廚泉明知此中利害,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原以為給曹魏個面子,讓曹操擺足外族臣服的虛榮就夠了,哪知到鄴城才發現,人家連大單于府都給他建好了,這一來就甭打算走了。

曹操早有安排,自今以後并州舊地的匈奴分為五部。左部居茲氏(山西臨汾南)、右部居祁縣、南部居蒲子(今山西隰縣)、北部居新興(今山西忻縣)、中部居大陵(今山西文水縣),各由一位匈奴王侯管轄,還要由魏廷任命一名漢人官員擔任司馬,五部互不統屬,不得無故遷徙;為表達曹魏對匈奴的「關照」,單于呼廚泉今後居於鄴城,待以上賓之禮,就不必回平陽勞心「俗務」了——匈奴國中國的地位名存實亡,此後當真只是漢人子民了。

呼廚泉把傳承四百餘年的疆土徹底丟了,但現在匈奴遠非曹魏敵手,何況身入虎口反抗無益;想來漢室天子尚為傀儡,小國之主算得了什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好接受安排,在鄴城無欲無求度過餘生了。

鍾繇出任國相也是一件大事。中興以來諸侯國相都由朝廷任命,明為輔佐國王,實是地方長官。曹魏當然與其他封國不同,鍾繇這個相國不但是曹操自己封的,而且可以開府建牙,辟錄掾屬,如同昔日漢室三公。曹氏由公爵晉位王爵不僅爵位提升,更是整個曹魏封國的飛躍,與其說曹魏是漢室封國,還不如說是漢室的「國上之國」。

銅雀台上推杯換盞鶯歌燕舞,人人都說著蜜一般的甜話。大單于呼廚泉身披裘衣,頭頂雉尾王帽,與屬下右賢王、谷蠡王、日逐王等坐於西首,儀容瀟洒甚是英武;相國鍾繇身穿紫袍,頭戴五梁冠,與魏國列卿坐於東首,舉止雍容彬彬有禮;但居於正中的那位大魏之主卻有點兒煞風景——曹操身量本就不高,如今年逾花甲略有些駝背,越發顯得矮小,近年他外征西南,內憂國事,鬚髮盡已蒼白,左頰又多了幾點褐斑,臉龐也瘦削許多,比實際年齡更顯老邁;若非身穿王袍,頭戴冕旒,誰能相信這個相貌委頓的老人竟是堂堂魏王?又有誰知這清癯的面孔下隱藏著一顆野獸般好鬥的心?

匈奴右賢王去卑昔年曾護衛天子東歸,久沾王化精通漢俗,酒宴一開始他便時時留心曹操一笑一顰;可說來也怪,這大喜的日子曹操興緻卻不高,除了時而敬敬酒,始終沒說什麼,顯得心事重重。去卑察言觀色搞不清曹操為何愁煩,故決意試探,恰見眾歌伎一曲舞罷,便起身笑道:「今日盛會,我等大開眼界,中原之風雅非我邊塞小邑所能比及。鄴下人才濟濟,詩文歌詠更是享譽四方,此皆因大王文華冠於天下,故風騷之士樂於影從。小臣曾聽聞,開漢以來司馬相如、揚子云、張平子、蔡伯喈都以詩賦著稱,但他們不過自身文采甚高,卻不似大王能開一代風雅之世,大王乃古今詩文第一人也!」

「言之有理……」

「不錯不錯……」

去卑所言明顯言過其實,但在場群臣誰肯掃興?大家紛紛附和,心下卻暗笑這匈奴王爺油滑,拍起馬屁來不輸於「中原正朔」。曹操卻連連擺手,一笑謙辭。去卑的話卻沒講完:「大王一代人傑,文華冠世倒也不奇怪,奇的是諸位王子也都文采斐然。尤其臨淄侯,非但中原馳名,連我邊塞之民都萬分景仰,昔年臨淄侯隨大王西征韓遂,一路歌詠無數,那些詩而今在匈奴之地廣為傳唱,堪稱文苑佳話。」去卑不愧為與曹魏打交道的匈奴第一人,早私下把曹家的事打聽清,得聞曹操不惜逼死兩位重臣,便認定早晚要換太子,故而借這番話投其所好。

去卑話音未落,對面列卿中站起一人,五旬左右,凈面長須舉止瀟洒,乃是中尉楊俊——鍾繇晉位相國,由王朗補大理卿之缺、曹營老臣萬潛任少府,征南軍師楊俊也升任為中尉,掌管宮禁宿衛,躋身列卿之一。楊俊無論政績、品性、學識都無可挑剔,但是他極力推崇文學教化,因而也對曹植別有一番情愫。這會兒他見去卑盛讚曹植,當然不會放過良機,馬上迎合道:「右賢王所言甚善,臨淄侯之才略曠世少有,此不唯文苑之幸,更是我曹魏社稷之幸。」這話可比去卑之言意味深多了!

此刻諸王子就在廊下列席,身為五官中郎將的大王子曹丕已如坐針氈。去卑是藩國外臣,倒還情有可原,楊俊的話卻深深刺痛了他,但曹丕白皙溫婉的臉上並未流露出半分不悅,依舊低頭喝酒——爭儲多年屢屢受挫,除了無奈隱忍,還能怎麼辦?

但這一唱一和並未打動曹操,他只是禮貌性地一笑,便又恢複了那副高深莫測的表情,說了聲:「子建,賢王誇你,還不快給賢王和諸位大臣敬酒。」

「諾。」曹植輕輕應了一聲,趨步上前,向單于、右賢王施禮;兩位匈奴貴王公竟不敢受其禮,趕緊抱胸鞠躬,早有侍從捧過酒罈,為彼此滿上。

曹操出了會兒神,又道:「賢王昔年護衛天子,於中原社稷有功。今大單于客居我國,雖有五部胡漢官員,還缺一賢能之人監國。寡人度之,擔此重任者需精通胡漢兩邦之制,非賢王不可。」此言一出,在場官員倒比右賢王本人更驚詫——代單于監國乃是莫大榮幸,為何如此簡簡單單交託去卑?莫非他盛讚臨淄侯之故?

曹植本就喜好杯中之物,又奉父王之命,一概來者不拒,由西面開始,向胡漢群臣逐席敬酒。列卿、侍中等重臣倒也罷了,那些新近提拔起來的郎官、掾吏無不聞風而動,向臨淄侯說著恭維之辭。

唯樞要之臣知道內情,新近調入中台的尚書傅巽、薛悌、武周等坐於東南犄角,傅巽見群僚奉承曹植,忍不住向身邊坐的何夔嘀咕:「去卑監國乃是大王早就籌劃好的,與臨淄侯相干?這幫阿諛之徒真是瞎揣摩。」

何夔既是尚書又兼相府東曹掾,沉穩而寡言,聞聽傅巽之言雖然心中贊同,卻只微微點頭,沒說什麼。轉眼間曹植已敬過不少臣僚,不知什麼時候起身邊又跟上一人——西曹掾丁儀,也跟著舉酒相敬。群臣皆知除楊修之外,丁儀是曹植最親密之人,而且是大王舊友丁沖之子,近兩年大紅大紫,誰也不敢開罪;故而避席回敬曹植之後,也順便回敬丁儀一盞。更有諂媚者如掾吏胡修、李覃之輩,與丁儀撫手而笑,顯得甚是親熱。

漸漸地,二人走到東南諸席。薛悌、武周連忙避席施禮,回敬了臨淄侯,飲下之後又與丁儀對飲。何夔、傅巽不等曹植來到面前,也起身禮讓;曹植見到中台重臣,不免要另外寒暄兩句:「何公與傅公是我大魏股肱,參謀政務多有辛勞。」

「侯爺過獎。」傅巽還禮,把酒飲了,又見丁儀隨之近前,未及說話,卻見何夔一撩衣襟坐回榻上——這不明擺著不給丁儀面子么?

丁儀手捧酒盞僵在當場,倒是曹植扭過身來為他解圍:「正禮,你掌西曹,何公掌東曹。但何公是長輩,又是德高老臣,你要多向老人家習學請教啊!」

「是是是。」丁儀諾諾連聲,忙把一臉尷尬化作笑靨,屈身作揖,「小可若有不是之處還請何公多多賜教。」

張手不打笑臉人,又礙著曹植面子,何夔也只能笑而拱手:「您客套了。」勉強與其對飲一盞。丁儀趕緊跟著曹植往下一席去了。

傅巽在旁觀看,早替何夔捏把汗,見二人走遠,耳語道:「固然丁儀稟性不良,但如今春風得意,您又何必拒之千里?您本與毛玠、徐奕相善,今毛公已遭其害,徐公因之失位,縱然您不齒丁儀為人,為了仕宦穩妥也不該開罪他啊。」

「猖獗小人,心佞行險,老夫恥與之為伍。」何夔悻悻扭頭,望了一眼坐在遠處末席的徐奕——雖然他因為丁儀攻劾而免官,但這樣的老臣終究不能偏廢,時隔兩月曹操又將其任命為魏郡太守;不過從參與機要、掌管選官的樞機重臣轉為地方官,無異於被排擠出了朝廷核心,因而徐奕神情委頓,坐在那裡自斟自飲,不發一言。

越看徐奕的可憐相,何夔心中越氣,又想起慘死的毛玠、崔琰,不禁咒罵:「多行不義必自斃!丁儀懷奸佞之心立於明堂,豈得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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