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包藏禍心,關中舊勢力謀叛曹操 煽風點火

陳群、荀惲郎舅之間說體己話,來送行的群臣不便聆聽,都退得甚遠,各自盤算心事。已跟陳群說上話的暗暗禱告,希冀他言出必行幫忙美言;還未逮到機會的人不錯眼珠盯著陳群,只待他們敘完家常再湊過去。唯獨韋晃心下矛盾,剛才他已下決心開口求人,讓荀惲拖了一陣又開始動搖,名聲重要還是實惠重要,實在難以取捨。

就在他自己跟自己較勁之時,忽聽耳畔傳來一聲呼喚:「這不是韋兄么,你怎也來湊熱鬧?」這聲音韋晃再熟悉不過了,是近兩年與他走動甚近的少府耿紀。

同一個地方的名門大族往往多有深交,在朝為官就會結成鄉黨,攻守同盟互相扶持,而且越不得志就越抱團。曹氏為政也依賴鄉黨,核心智囊為潁川人,地方幹吏多兗州人,掌握兵馬的多是沛國同鄉,這三個地方的人更易得到重用,其他州郡就不免有些吃虧。關中士人勢力較弱,特別是韋端、段熲那代老臣死後,許都之官唯少府耿紀、太醫令吉本算得上人物,一個扶風人、一個馮翊人,卻都不太得曹操信任,所以韋晃調任許都,立刻被他們拉進這小圈子;而韋晃在許都人生地不熟,有同鄉照顧也覺方便,與耿、吉二人越走越近。

耿紀相貌頗為不俗,生得凈面長須、目若朗星、鼻直口正、大耳朝懷,加之身材魁偉白髮不多,很難想像他已年逾五旬。少府乃九卿重臣,但他今日不穿深服,不乘馬車,只一身青緞便服,頭戴武弁,足蹬單靴,獨自騎馬而來。韋晃詫異:「耿公為何如此裝扮?」

耿紀捋髯而笑:「我並非給姓陳的送行,只是出來逛景。」

「曠濕之地有何景緻可逛?」

「誰說無有?」耿紀舉馬鞭往人群一指,「這幫厚顏無恥、舐癰吮痔的官難道還稱算不上奇景?」

這話正戳韋晃軟肋,心頭一陣狂跳:「耿公之言未免刻薄,為了功名前程又有何辦法?多多體諒吧。」

耿紀卻不接受這論調:「大漢乃威嚴之邦,以往什麼時候士大夫似如今這般下作?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此皆為政者之失。」話雖未挑明,矛頭卻已指向曹家。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宦官外戚亂政已久,不能都歸咎於現今世道。」韋晃畢竟是相府掾吏出身,不得不對曹氏有所回護。

耿紀並不辯駁,轉而道:「韋兄官居司直,肅清風紀乃你職責,可不該來湊這熱鬧。」

韋晃更感羞愧,忙遮掩道:「我與長文同為相府掾屬出身,總得有點兒同僚之誼吧,來送送有何打緊?」

耿紀早知他心裡撥什麼算盤,卻故意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倒是我誤會了。我還以為韋兄與邢貞那等無恥之徒同流合污,打算諂媚曹氏另謀高就呢!哈哈哈……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韋晃變顏變色:「怎、怎麼可能啊!我身為司直豈會屈媚下僚?真是笑談。」極不自然地乾笑兩聲。

耿紀也笑了:「我想也不會。韋兄出身名門,先祖韋賢、韋玄成兩代名相,忠心耿耿輔保大漢,怎會自甘墮落諂侍權臣?似你我這等家世的人可要守住良心啊!」

韋晃是名門之後,耿紀的家世更了不得。扶風耿氏乃漢室功臣,耿紀的先祖是中興名將耿弇,跟隨光武帝打天下,破銅馬、討赤眉、征張步、戰隗囂,平定四十六郡、攻克三百餘城,官拜建威大將軍、爵封好畤侯;兄弟子侄六人封侯,婚配皇室榮寵無比。但物極必反,至孝安帝年間,大將軍耿寶與車騎將軍閻顯兩家外戚爭權,耿氏落敗,族人多遭貶謫;後來又因得罪「跋扈將軍」梁冀,被誅滅十餘家。經這兩番挫折耿氏一蹶不振,如今在朝為官的只剩耿紀與其族叔、世襲好畤侯耿援。

不過耿紀絕非如他自己所言,是忠直冥頑、謹守良心之人,為了重振家族雄風,他早年間也曾心甘情願協助曹氏,尚書令荀彧卻偏偏瞧不上他,嫌他品性陰損,共事多年始終不洽。荀彧死後耿紀竊喜,以為將有出頭之日,哪知身邊之人一個個調往鄴城,唯獨他原地踏步,身為九卿職位倒不低,卻毫無實權。天長日久耿紀漸漸明白了,耿氏雖已沒落終是漢室功臣,而他那位族叔耿援之妻又是孝桓帝之妹長社長公主,皇親國戚難被曹氏接納;況且曹魏臣僚多潁川、沛國之黨,他這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中人士哪摸得到?想清楚這些,耿紀索性不抱期望了,進而對曹氏萌生恨意,只是藏而不露。而韋晃這兩年雖與他來往甚密,皆屬同鄉之誼,並不真了解他心中所想。

他倆說話這會兒工夫,陳群、仲長統已與其他人告別,上馬登程。韋晃急得直跺腳,想追過去說話,無奈耿紀一邊瞧著,方才被他捧得這麼高,怎好食言而肥當面出醜?耿紀早把韋晃急切神情看個滿眼,嘴上卻道:「該走的都走吧,省得玷污朝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與韋兄甘守臣節不屈權貴,千載之後必有公論。」

他這麼說韋晃更不能追了,只能坐看良機錯失,不禁嗟嘆一聲:「唉……回去吧。」

「難得出來一趟,一同逛逛如何?」

「連日暴雨遍地泥濘,許下屯田顆粒無收,這鬼天氣有何可逛?」韋晃沒好氣道。

耿紀手指天際道:「天人乃為一體。水旱不調,陰陽失和,此乃為臣僭越,上天示警……」

韋晃身子一顫——朝野早有議論,說天象不佳乃曹氏稱王所致,曹操對此深惡痛絕,抓了不少造謠傳謠之人,耿紀這種言論若傳揚開可不得了,他趕緊打斷:「耿公切莫聲張。」

「難道不對嗎?」耿紀壓低了聲音,口氣卻沒變,「孝章帝章和初年大旱,乃因外戚竇憲亂政;孝桓帝元嘉年間大旱,皆因梁冀禍國所致。《五行傳》有雲,『貌之不恭,是謂不肅,厥咎狂,厥罰恆雨。簡宗廟,不禱祠,廢祭祀,逆天時,則水不潤下。』乾旱乃暴政之兆,洪澇因僭逆而起,如今兩災交替而至,曹氏是上欺君、下壓民、獲罪天地、人神共憤了。」

韋晃聽得心驚肉跳,按理說以他的身份就該檢舉耿紀,但一來他品性忠厚不願害人,再者又視耿紀為同鄉摯友,故而只是苦勸:「這話萬不可對外人道。」

「防人之口甚於防川,天災明擺著,難道沒人說就沒有了?韋兄捫心自問,覺不覺得曹氏逆天而行為惡忒多?」

無論韋晃有何傾向,曹操篡奪大權、誅除異己不擇手段,這無可否認;韋晃只是低頭喘著粗氣,沒有答覆。

耿紀見他默然不語,越發放膽道:「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臣當君尊,上下乃昏;君當臣處,上下失序。漢室社稷四百載,公道自在人心,強橫悖逆之徒不得長久。獲罪於天,無可禱也,人世不容,天亦不容!前幾天尚書右丞潘勖暴病身亡,曹營之人皆道可惜,我卻以為痛快,若非他諂媚曹氏,矯詔草擬冊封魏公之文,豈能盛年暴亡?足見天不佑曹!」

韋晃無奈嘆息:「是非人人皆知,然世風如此孰能奈何?人貴有自知之明,我雖出身名門,自忖才智平庸,雖不求攀龍附鳳,也想謀條出路,上不辱沒祖宗、下對得起兒孫也就是了。」

「哼!」耿紀一聲冷笑,「韋兄所言倒也有理,惜乎見識忒短。戰慄戒慎,不能避禍。你以為不違拗曹操就有出路?當今曹氏所親皆潁川之黨,又以兗州之士典民政、沛國之人掌兵戎,我關中士人有何希冀?況關中諸將兩度謀叛,素為曹氏所慮,若有一日改朝換代,只怕咱們都要被排擠還鄉啦!」

「也不至於吧?」韋晃嘴上這麼說,但聯想自己從鄴城調到許都坐冷板凳,不免猶疑。

二人還欲再言,忽聽後方馬蹄聲響大作,回頭望去,見一隊騎兵疾馳而來。眾武士盔甲鮮明氣勢洶洶,為首有一將官,年近五旬花白虯髯,虎背熊腰相貌威嚴,一邊縱馬馳騁一邊高聲喊嚷。在許都無人不識此公,乃相府長史王必——他早年隨曹操起家,披荊斬棘廣有功勛。十二年前曹氏移居鄴城,建立冀州府,後又改造為魏廷,許都的丞相府便只剩空殼。曹操恐再有昔日「玉帶詔」之事,任命王必為留府長史,明為處理雜務,實是統領一支兵馬威懾百官,應對不測。

韋晃剛說了兩句犯忌諱的話,正心中不安,一見王必馳騁而來,以為是來抓自己的,險些跌落馬車。哪知王必轉瞬即到,卻從他車邊一閃而過,口中大呼:「長文、公理!慢行一步,愚兄來送你們啦!」原來也是餞行的。

這才是無所圖謀、真憑交情來送別的,陳群、仲長統聽到呼喚立刻撥馬回迎,三騎湊在一處有說有笑。韋晃鬆了口氣,耿紀卻又在他耳邊嘀咕道:「你瞧瞧,他們才是一路人。姓王的是曹氏爪牙,陳群乃潁川鄉黨,仲長統再沒人緣也是兗州山陽郡出身,如今就他們這幫人得志。你不違拗人家,可人家自有心腹,哪把你當自己人?」

韋晃胸中鬱悶,竟覺得這話有道理,卻見王必身邊除了士兵還有個三十齣頭的皂衣士人,身軀矯健相貌英俊,甚是眼熟,卻又想不起:「王必身邊那年輕人是誰?」

「韋兄貴人多忘,那是咱關中同鄉子弟,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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