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第二章

女人全聚集在陽台上。飯後她們一般喜歡在那裡坐坐,不過今天她們還有別的事情。除了人人都在縫製嬰兒罩衫和編織襁褓帶之外,今天那裡還在用不加水的方法煮果醬。這種方法對阿加菲雅來說是新鮮的。吉娣介紹過她娘家使用的這個方法,但這項工作一向由阿加菲雅負責,她認為列文家的一切辦法都不會錯,因此煮草莓醬還是加了水,肯定說別的方法都行不通。這事被發覺了,現在就決定當眾煮果醬,使阿加菲雅相信,不加水照樣可以煮好果醬。

阿加菲雅怒氣沖沖,滿臉通紅,頭髮蓬亂,用她那雙露到肘部的瘦手轉動著炭爐上的鍋子,悶悶不樂地望著草莓,巴不得果醬燒糊,煮不成功。公爵夫人發覺阿加菲雅在生她的氣——因為她是煮果醬的主要顧問——就竭力裝作在忙別的事,根本不注意果醬,嘴裡一直談著別的事,但不時斜眼望望炭爐。

「我總是親自給侍女們買些便宜的料子。」公爵夫人繼續剛才的談話……「現在是不是該把浮沫撇掉,我的好保姆?」她轉身對阿加菲雅說。「你說什麼也不要自己動手,那邊太熱了。」她阻止吉娣說。

「我來弄吧。」陶麗說著站起來,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在起泡的果醬面上撇著,時而把勺子在一隻盛著金黃色浮沫、底下積著一層血紅色果醬的盤子上敲敲,把粘在勺子上的浮沫敲下來。「他們喝茶的時候舔到這東西將會多高興啊!」她想到她的孩子們,同時記起她自己小時候對大人不吃這最好的東西——果醬浮沫感到奇怪。

「斯基華說,最好還是給她們錢,」這時陶麗又繼續談論賞給僕人什麼東西最合適這個有趣的問題,「但是……」

「怎麼能給錢!」公爵夫人和吉娣異口同聲地說,「她們是很看重送禮的。」

「拿我來說,去年就買給我們的馬特廖娜一塊假毛葛。」公爵夫人說。

「我記得她在您過命名日那天穿過。」

「花樣可愛極了,又樸素又大方。要不是她已經有了,我真想給自己也做一件呢。有點像華侖加那一件。真是價廉物美。」

「嘿,現在看來好了。」陶麗舀了一勺子果醬,把它滴下來,說。

「等拉得成絲就好了。再煮一會兒,阿加菲雅。」

「這些該死的蒼蠅!」阿加菲雅怒氣沖沖地說。「還不是一個樣。」她又說。

「啊,瞧它多可愛,別把它嚇飛了!」吉娣看見欄杆上一隻麻雀正翻著草莓梗,啄食著,突然說。

「是的,但你最好離開炭爐遠一點。」母親說。

「趁這機會來談談華侖加的事吧,」吉娣用法語說,每逢她們不願讓阿加菲雅聽懂時,總是說法語。「您知道,媽,我不知怎的,真希望今天就能做出決定呢。您明白我說的是什麼。那該有多好哇!」

「瞧她真是個做媒的好手!」陶麗說,「她多麼巧妙地把他們拉在一起呀……」

「不,告訴我,媽,您有什麼想法?」

「我會有什麼想法呢?他(「他」是指柯茲尼雪夫)什麼時候都可以在俄國找到最好的對象,雖然他年紀已經不輕了,但我知道還是有許多女人願意嫁給他……她是個好姑娘,但他可以……」

「不,您聽我說,媽,為什麼不論對他或者對她來說都沒有更美滿的婚姻了。第一,她實在迷人!」吉娣彎起一個手指說。

「他很喜歡她,這是真的。」陶麗附和說。

「其次,他有這樣的社會地位,根本就不需要妻子的財產和勢力。他只需要一個賢慧嫻靜的妻子。」

「是的,同她在一起可以放心。」陶麗又附和說。

「第三,她會愛他的。就是說……就是說一切都會稱心如意!我希望他們從樹林里出來,事情就能決定了。我從他們的眼神里一下子就能看出來的。那樣我真會高興死了!你看怎麼樣,陶麗?」

「你不要激動,說什麼也不要激動!」母親說。

「我並沒有激動,媽。我想他今天就會求婚了。」

「啊,男人怎樣求婚,什麼時候求婚,這可真有意思……彷彿原來有一道障礙,一下子給衝破了。」陶麗回憶著她同奧勃朗斯基的往事,若有所思地微笑著說。

「媽,爸爸當年是怎樣向您求婚的?」吉娣忽然問。

「沒有什麼特別的,簡單得很。」公爵夫人回答,因為想起這件往事而綻開了笑顏。

「不,到底是怎樣的?在你們開始交談以前,您是不是已經愛上他了?」

吉娣覺得特別高興的是,她現在可以平等地同母親談談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問題。

「當然愛上了。當年他常到我們鄉下來。」

「那麼是怎樣決定的呢,媽?」

「你一定以為你們現在流行的是一套新花樣,對嗎?其實還不都是一個樣:眉來眼去,笑里傳情……」

「您說得真好哇,媽!就是眉來眼去,笑里傳情。」陶麗附和說。

「可是他說了些什麼啦?」

「列文對你說了些什麼?」

「他是用粉筆寫的。這事真怪……我彷彿覺得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吉娣說。

三個女人都想著同一件事。吉娣首先打破沉默。她想起了婚前那個冬天,想起了她對伏倫斯基的迷戀。

「有一件事……就是華侖加以前的對象,」吉娣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這事,說,「我要對謝爾蓋·伊凡諾維奇說一說,使他有個思想準備。他們男人對我們的過去總是挺會嫉妒的。」她加上說。

「也不是個個都這樣,」陶麗說,「你是根據你丈夫的脾氣來判斷的。列文直到現在想到伏倫斯基還覺得不愉快呢。是嗎?是這樣嗎?」

「是的。」吉娣眼睛裡含著笑意,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可不知道,你過去有什麼事會使他煩惱?」公爵夫人出於做母親的對女兒的關懷,插嘴說,「是因為伏倫斯基追求過你嗎?這種事哪一個姑娘沒有經歷過呀!」

「噯,我們不談這個。」吉娣漲紅了臉說。

「不,聽我說,」做母親的講下去,「當時是你自己不要我去同伏倫斯基談的呀。你記得嗎?」

「哎呀,媽!」吉娣露出痛苦的神色說。

「如今可沒有人攔著你們……你同他的關係也沒有什麼越軌的地方。我真想找他當面談一談。不過,我的小寶貝,你可激動不得。請你記住這一點,安靜些!」

「我安靜得很呢,媽。」

「當時虧得來了個安娜,真是吉娣運氣好,」陶麗說,「可安娜真是倒霉呀!瞧,事情正好相反。」她不勝感慨地加上說,「當時安娜多麼幸福,可吉娣還自以為倒霉呢。真是正好相反!我常常想到她。」

「虧你還想到她!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真沒有良心!」母親說。她不能忘記,吉娣沒有嫁給伏倫斯基,卻嫁給了列文。

「談這個事有什麼意思呢!」吉娣惱火地說。「這事我不想,也不願意想……我真不願意想它!」她留神聽著從陽台台階上傳來丈夫熟悉的腳步聲,又說了一遍。

「嗨,什麼事啊,連想都不願意想?」列文走到陽台上說。

可是誰也沒有回答他,他也就不再問了。

「真抱歉,我破壞了你們的婦女樂園。」列文不太樂意地向每個人掃了一眼,懂得她們在談不願當著他面談的事,說。

剎那間,列文覺得他產生了同阿加菲雅一樣的感情。她對煮果醬不加水很不滿意,總之,對外來的謝爾巴茨基家的影響很反感。不過,他還是微微一笑,走到吉娣跟前。

「嗯,怎麼樣?」列文問她,他望著她的那種神情同別人望著她一樣。

「沒什麼,很好!」吉娣笑眯眯地說,「你的事情怎麼樣?」

「那輛新車比舊車可以多裝三倍東西呢。要不要去把孩子們接來?我已經吩咐他們套車了。」

「什麼,你要吉娣坐敞篷馬車嗎?」母親帶著責備的口吻說。

「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呀,公爵夫人。」

列文從來沒有叫過公爵夫人「媽媽」,像一般做女婿的稱呼丈母娘那樣。這使公爵夫人不高興。列文雖然很敬愛公爵夫人,卻不肯這樣叫她,因為他覺得這樣會褻瀆他故世的母親。

「您跟我們一起去吧,媽。」吉娣說。

「我可不願意看到這樣的輕舉妄動。」

「嗯,我走著去好了。我身體好著呢!」吉娣站起來,走到丈夫跟前,挽住他的手臂。

「身體好,可什麼事都得有個分寸。」公爵夫人說。

「啊,阿加菲雅,果醬好了嗎?」列文笑著對阿加菲雅說,想逗她高興。「新辦法好嗎?」

「總該好了。可是照我們看來煮過頭了。」

「這樣更好些,阿加菲雅,不會變酸,要不然我們這兒冰已經化了,又沒有地方保存。」吉娣立刻懂得丈夫說話的意思,就帶著同樣的心情對老太婆說。「不過你腌的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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