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五章

卡列寧走進彼得堡一位著名律師的接待室時,那裡已坐滿了人。三位貴婦人:一位老的,一位年輕的,還有一位是商人的妻子。三位先生:一位是手上戴戒指的德國銀行家;一位是留大鬍子的商人;一位是穿文官制服、脖子上掛著十字架的怒氣沖沖的官員,顯然已等了好久了。兩個助手伏在桌上寫著什麼,筆尖發出沙沙的響聲。文具非常精美,卡列寧一向愛好講究的文具,這會兒自然注意到了。一個助手沒有站起來,眼睛半睜半閉,憤憤地對卡列寧說:「您有什麼事?」

「我有事要見律師。」

「律師現在有事。」助手用筆指指等候著的人,嚴厲地回答,接著繼續寫他的東西。

「他能不能抽出點時間來呀?」卡列寧問。

「他沒有空,他一直很忙。請您等一下。」

「那麼勞駕把我的名片遞給他。」卡列寧見不得不暴露身份,煞有介事地說。

助手接過名片,對上面的名字顯然沒有好感,但走進門去。

卡列寧原則上贊成公開審判,但由於他知道上層官場的內情,他不太贊成把公開審判的細節也原封不動搬到俄國來。他還以他對任何欽定規章所許可的程度對它進行譴責。他在官場中混了一輩子,因此,即使不贊成某一件事情,也往往由於懂得凡事不可能沒有毛病,毛病是可以糾正的,從而緩和了這種不贊成的態度。他不贊成新的法院規定律師辯護制度。不過,他從沒同律師打過交道,因此只在理論上不贊成它。這會兒,他在律師接待室所得到的不愉快印象,使他對它更加反感了。

「他馬上就來。」助手說。過了兩分鐘,門口果然出現了那個剛同律師商談完畢的高個子老法學家和律師本人。

律師身材矮壯,頭上禿頂,有著深褐色大鬍子、淺色長眉毛和突出的前額。他衣著漂亮,像個新郎,從領帶、雙重錶鏈到漆皮靴子都很講究。他的面孔聰明而粗魯,他的服裝精緻而俗氣。

「請進!」律師對卡列寧說。他板著面孔讓卡列寧先進去,然後關上門。

「請坐!」他指指擺滿文件的寫字桌旁一把扶手椅,在主位上坐下來,然後側著頭,搓搓他短短的手指上長滿白毛的小手。他剛坐定,就有一隻飛蛾在寫字檯上飛過。律師以叫人意料不到的敏捷分開雙手,捉住飛蛾,又恢複原來的姿勢。

「在談我這件事以前,」卡列寧驚奇地注視著律師的動作,說,「我要聲明,我同您談的事必須嚴守秘密。」

一個隱約的微笑分開了律師兩撇下垂的褐色小鬍子。

「我要是不能保守人家信託我的秘密,我就不配做律師了。但如果您需要保證……」

卡列寧往他的臉上瞧了一眼,看出他那雙聰明的灰色眼睛在笑,彷彿什麼都知道了。

「您知道我的名字嗎?」卡列寧繼續說。

「在俄國,人人知道您,」律師又捉到一隻飛蛾,「知道您所做的有益事業,我也不例外。」他低下頭說。

卡列寧嘆了一口氣,鼓起勇氣來。但一旦下定決心,他就用他那尖嗓子說下去,既不膽怯,也不口吃,有幾個字眼特別加重語氣。

「我不幸成了被欺騙的丈夫,」卡列寧開始講道,「我希望根據法律同妻子脫離關係,就是說離婚,但要做到兒子不歸母親一方。」

律師的灰色眼睛竭力忍住笑,但高興得忍不住不斷 眼。卡列寧看出,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來的不僅是攬到一筆好生意的人的欣喜,而且還有勝利和快樂,還有如同他在妻子眼睛裡所看到的幸災樂禍的光芒。

「您要我幫助您辦離婚手續嗎?」

「對,正是這樣,但我應該預先向您聲明,我也許會浪費您的時間。我今天只是先來同您商量一下。我希望離婚,但採取什麼形式對我關係很大。要是形式不合我的要求,我很可能放棄法律途徑。」

「哦,那個當然,」律師說,「事情當然要由您決定。」

律師覺得他那種剋制不住的幸災樂禍的神情可能會得罪主顧,就垂下眼睛望著卡列寧的腳。他望了望在自己鼻子前面飛過的飛蛾,揮了揮手,但出於尊重卡列寧的身份,沒有當著他的面捉飛蛾。

「雖然有關這類案件的法令我也略知一二,」卡列寧繼續說,「但我想知道辦理這類案件的具體手續。」

「您要我告訴您能實現您願望的各種途徑嗎?」律師沒有抬起眼睛回答,得意地學著主顧的腔調說。

看到卡列寧點頭表示同意,他繼續說下去,只偶爾瞟一眼卡列寧漲得紅斑點點的臉。

「根據我國法律,」他對俄國法律稍稍露出不滿的神色說,「可以離婚的有下述情況……等一下!」他對在門口探進頭來的助手說,但還是站起身,說了幾句話又坐下了。「有下述情況:夫妻一方生理上有缺陷;分離五年音訊不明;」他彎起一個生滿汗毛的短手指說,「再就是通姦(他說這個字眼時顯然興緻勃勃)。分得細一些就是(他繼續彎曲粗短的手指,雖然這樣再分是重複的):丈夫或妻子生理上有缺陷,再就是丈夫或妻子與人通姦。」他把五個手指都彎起來了,因此只好把它們伸直,再說下去,「這是理論觀點,但承蒙下問,我想您要知道的是實際條款吧。因此,根據先例,我應該向您奉告,離婚案件不外乎以下幾種情況,我想生理上的缺陷是不存在的吧?也不是分離而不通音信吧?」

卡列寧肯定地點點頭。

「那就不外乎以下情況:夫妻一方與人通姦,一方犯罪的罪證經雙方承認,或者未經承認,罪證是非自願提供的。老實說,後面那種情況實際上很少。」律師說著,偷偷地瞟了卡列寧一眼,不做聲了,好像一個手槍商人在介紹了各種槍支的優點以後,等待著顧客的選擇。可是卡列寧沒有答腔,律師就繼續說:「我認為最簡單省事、最合理的是夫妻雙方都肯定是通姦。要是同一個沒有教養的人,我也不會這樣說了,但我想這事我們是懂得的。」

卡列寧心情十分緊張,一下子弄不懂雙方肯定通姦是否合理,目光中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於是律師趕快向他解釋:「兩個人無法再共同生活下去,這是事實。如果雙方肯定這一點,那麼細節和手續就無所謂了。這也就是最可靠、最省事的辦法。」

現在卡列寧完全明白了。但他有宗教上的戒律,不能採用這個辦法。

「在目前的情況下,這是辦不到的,」他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我有一些信件足以成為非自願提供的罪證。」

一提到信件,律師就抿緊嘴唇,發出一種尖細、憐憫而輕蔑的聲音。

「請您注意!」他開始說。「這一類事情,您也知道,通常由教會處理;大司祭神父他們對這類事情是要追根究底的。」他露出一種和神父同樣感興趣的微笑,說。「信當然可以成為部分證明,但在法律上必須有直接的罪證,就是說要有證人。總之,既然承您信託我,那就請允許我選擇適當的辦法。要達到目的,只好不擇手段。」

「要是這樣……」卡列寧頓時臉色發白,正要說什麼,但這當兒,律師站起身來,又走到門口,同打斷他們談話的助手說話。

「告訴她我們這裡不是在拍賣商品!」他說完又回到卡列寧旁邊。

他回到座位上,又悄悄地捉住一隻飛蛾。「到夏天我就可以有一套好窗帘了!」他皺著眉頭想。

「那麼,您剛才說……」他說。

「我將把我的決定用書面通知您,」卡列寧站起身來說,同時扶住桌子。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又說,「從您的話里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離婚是辦得到的。請您把您的條件告訴我。」

「完全辦得到,如果您讓我有充分行動自由的話。」律師不回答問題,說。「我幾時可以得到您的消息?」律師邊問,邊向門口走去,他的眼睛和漆皮靴子都閃閃發亮。

「過一個星期。至於您是否願意接受辦理這個案件,還有條件怎樣,也請費神通知我。」

「好極了。」

律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送當事人走出門去,接著一個人留下來,陶醉在快樂的心情中。他心裡那麼高興,甚至一反常規,給那個討價還價的貴婦人讓了步,也不再捉飛蛾,最後下定決心在冬天以前把傢具都換上天鵝絨面子,就像西戈寧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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