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者導讀

「你寫作《安娜·卡列尼娜》的念頭是怎樣產生的?」一八七八年有人問托爾斯泰。

托爾斯泰躺在沙發上回答說:

「是的,就像現在這樣,飯後我獨自躺在這張沙發上,吸著煙……我不知道我是在竭力思索呢,還是在與瞌睡作鬥爭,突然有一條非常漂亮的貴婦人的光胳膊在我面前掠過,我不由得仔細看看這個幻影。接著出現了肩膀、脖子,最後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的形象,她身穿白衣裳。她那雙含怨帶恨的眼睛看著我。幻影消失了,可是我已無法擺脫它,它日夜跟蹤著我。為了擺脫它,我必須給它找個化身。這就是寫作《安娜·卡列尼娜》的起因。」

當然,《安娜·卡列尼娜》的創作動機不會這樣簡單,安娜這個光艷照人的形象也並非產生於一次偶然的幻覺。托爾斯泰創作這部小說是著實費了一番功夫的。《安娜·卡列尼娜》創作於十九世紀七十年代(1873——1877),當時俄國正處於歷史大變動時期,古老的封建地主俄國受到西歐資本主義浪潮的猛烈衝擊。書中說道,「一切都顛倒了過來,一切都剛剛開始建立。」指的就是封建貴族的舊秩序被顛倒了,資本主義制度則剛剛開始建立。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大變動中,社會制度、經濟結構、風俗習尚、思想意識……無一不受到震撼,無一不遭到衝擊。國家處於轉折關頭,每個俄國人徘徊於十字路口,怎樣對待這場空前的大變動,就成為每個有頭腦、有良心的俄國人無法迴避的問題。托爾斯泰面對著這樣一個新舊勢力搏鬥的社會,他那顆熱愛生活而又仁慈善良的心不能不顫抖,不能不感到惶惑不安。他多方觀察,苦苦思索,希圖弄清這場變動的實質,消除人民的苦難,但他無能為力。

在這新舊交替的歷史時期,尤其吸引托爾斯泰注意的是家庭的變化和婦女的命運。家庭悲劇層出不窮,一幕幕展現在他的眼前,而一個婦女因愛情問題而卧軌自殺的消息,特別使他感到震驚和難過。這也許就是他創作《安娜·卡列尼娜》的直接原因。

這部小說既不同於寫在這以前的《戰爭與和平》,也不同於寫在這以後的《復活》。在《戰爭與和平》里,作者主要描寫十九世紀初戰爭年代與和平生活中的俄國貴族和人民,當時他對貴族還抱有一定的幻想。在《復活》中,作者主要反映十九世紀末俄國社會的黑暗和腐敗,人民的苦難和掙扎,那時他對俄國社會已經絕望,他的世界觀已經發生激變,他這個懺悔貴族的立場已經完全轉到廣大農民一邊。而《安娜·卡列尼娜》則創作於這兩者之間,它著重描寫的是這個大變動中的俄國社會,同時反映出作者矛盾重重、惶惑不安的心態。

托爾斯泰自己說過,他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要寫的主要是家庭問題,書中寫到幾個不同家庭的不同遭遇,而安娜和卡列寧的家庭則是全書的主線。安娜·卡列尼娜出身貴族,按照貴族和教會的婚姻制度嫁給了卡列寧。卡列寧比安娜大二十歲,但官運亨通,很早就做上大官。他虛偽冷酷,醉心仕途,是個十足的做官機器。安娜同他正好相反,她熱情善良,生氣蓬勃,但在同卡列寧結婚後,她的生氣就被壓抑了。雖然如此,安娜對生活還是充滿熱愛,對愛情依舊懷著模糊的憧憬。當時,俄國舊的封建倫理道德正受到西方資產階級個性解放、戀愛自由的挑戰,像安娜這樣一個感情豐富而又很有個性的女子就自然無法不受影響。一旦遇到伏倫斯基這樣一個風度翩翩的貴族青年,安娜很自然就墮入情網,無法自拔,最後演出一場動人心魄的大悲劇,慘死於火車輪子之下。

托爾斯泰為什麼要給安娜安排這樣一個悲慘的結局?有人責怪他對女主人公處理得太殘酷。對這個問題作者解答說:「這個意見使我想起普希金遇到過的一件事。他對一位朋友說:『你想想,我那位塔吉雅娜 跟我開了個多大的玩笑!她竟然嫁了人!我簡直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做。』關於安娜·卡列尼娜我也可以說同樣的話。總的說來,我那些男女主人公往往做出一些違反我本意的事來:他們做了在實際生活中常有的和應該做的事,而不是我所希望他們做的事。」托爾斯泰說這話首先是表明他的創作信條:嚴格遵守現實主義方法,忠實表現生活的邏輯;同時也說明他對安娜的態度。

托爾斯泰對安娜究竟抱什麼態度?是同情還是譴責?為什麼他要選用《聖經》中「伸冤在我,我必報應」這句話作為卷首題詞?這句話根據《聖經》原意是:人間的罪孽只有上帝可以裁判,世人是無權評論的。關於這個題詞,托爾斯泰曾回答魏烈薩耶夫說:「我選用這個題詞,正如我曾解釋過的,只不過是為了表達這樣一個思想,就是:人們所做的壞事有其痛苦的後果,這不來之於人,而來之於上帝;安娜·卡列尼娜就親身體驗了這一點。」

其實,托爾斯泰對安娜的態度是矛盾的:既有譴責,又有同情。但這種矛盾不是孤立的,也不是偶然的。托爾斯泰是十九世紀最複雜的偉人,而所謂複雜就是充滿矛盾。他在哲學思想、宗教觀點、倫理道德、家庭生活各方面無不充滿矛盾,而在婚姻愛情問題上尤其突出。托爾斯泰熱愛生活,把愛情看作人間最美麗的花朵。他在作品裡以不同的方式歌頌愛情,而對安娜這樣的女性更是無限熱愛。你看,他描寫安娜,一反平時樸實無華的語言,竭力使用最絢麗的詞藻。他通過伏倫斯基的眼睛、吉娣的眼睛、陶麗的眼睛、列文的眼睛,精心塑造安娜,使這個貴族少婦成為世界文學中無與倫比的美麗形象。我們讀完小說,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個令人心醉的安娜·卡列尼娜。難怪伏倫斯基在車站上初次邂逅安娜,就發現她的臉上有一種異常親切溫柔的神態,有一股被壓抑著的生氣,她身上洋溢著過剩的青春。吉娣一見安娜,就為她傾倒,覺得她不像是有個八歲兒子的母親;安娜的眼睛裡有一種既嚴肅又時而顯得憂鬱的神情,她十分淳樸自然,毫不做作,但在她的內心裡卻另有一個感情豐富而又詩意盎然的超凡脫俗的世界。在陶麗眼裡,安娜熱戀伏倫斯基時的神態又是另一番景象:雙頰和下巴上分明的酒窩,嘴唇的優美線條,蕩漾在整個臉上的笑意,眼睛裡閃爍的光芒,動作的優美和靈活,說話聲音的甜美和圓潤,就連她回答人時半是嗔怪半是撒嬌的媚態,這一切都使人神魂顛倒。就連鄉下地主列文看到安娜的畫像也大為著迷,覺得這不是畫像,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披著一頭烏黑的鬈髮,光著肩膀和胳膊,嘴唇上掛著若有所思的微微笑意,並且用那雙使人銷魂的眼睛揚揚得意而又脈脈含情地望著他。而等他見到她的廬山真面目時,更情不自禁地讚歎她達到了美的頂峰,另有一種令人心醉的風韻。

托爾斯泰描寫安娜確實是懷著滿腔激情的,他不僅讚美安娜的外貌,而且充分頌揚安娜的為人。全書開頭,安娜遇到鐵路工人慘死的場面,她大動憐憫之心,竭力想減輕死者家屬的苦難,並對伏倫斯基的慷慨解囊大為讚賞。兄嫂不和,她親自前去調解,憑她的聰明才智勸說嫂嫂,給嫂嫂很大的安慰。她對兒子謝遼查真摯的母愛,更是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她在上流社會又是個十分勇敢的女性,敢於向封建的倫理道德挑戰,敢於正視向她投來的世俗目光,敢於同伏倫斯基一起出走,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總之,托爾斯泰對女性的頌揚在安娜身上可以說達到了頂峰。但這樣一個可愛的女性卻遭到如此悲慘的命運,作者在書里傾注了對她的無限同情,同時憤怒地控訴迫使她走上毀滅之路的社會。

然而,托爾斯泰畢竟是個矛盾的人物,他對安娜除了愛慕和同情之外,對她的所作所為並不肯定。從宗教和倫理道德出發,他認為安娜是有罪的,因為她不能剋制她的感情,一味追求自由和愛情,違背「婦道」,從而弄得身敗名裂,自取滅亡。但他對安娜的譴責還是有分寸的,也可以說是同情多於譴責,他不忍對安娜直接進行批判,也不讓人對她說三道四。他真正痛恨的是這個社會,是卡列寧之流的官場人物,因為他們控制和奴役像安娜這樣不幸的人,殺人不見血地蹂躪像安娜這樣美好的人性。托爾斯泰滿腔憤恨地把卡列寧塑造成令人憎惡的人物,目的就是要對他進行無情的鞭撻。卡列寧從外表到內心可以說毫無可取之處,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是個官氣十足的大官僚,又是個道貌岸然的封建家長。他同安娜正好相互對照,凡是安娜具有的優點他都沒有,而他身上的一切缺點正是安娜所深惡痛絕的。托爾斯泰有意拿兩人作對照,來顯示人性的真善美與假惡丑。因此,他們兩人正好代表著兩種截然相反的人群。除了卡列寧之外,托爾斯泰又拿整個上流社會的虛偽、猥瑣、殘酷和自私來對比安娜的真誠、開朗、善良和仁慈。這裡,托爾斯泰的愛憎是十分分明的。

也許有人會說,作者對卡列寧也沒有全盤否定,卡列寧對安娜也不是完全沒有感情的。譬如,他始終沒有忘記作為丈夫的責任,按時給安娜送生活費,而在安娜分娩病重時他也感到悔恨,對安娜和伏倫斯基也說了心裡話,向他們表示寬大的胸懷。這裡我覺得有必要指出托爾斯泰對人的獨特看法,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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