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星星點點的記憶

托馬斯醒來後,發現布蘭達一直盯著他看。她看起來很擔心,膚色蒼白,臉上還有著幹了的血跡,額頭沾了煙灰,臉上有傷痕。好像她的傷提醒了他似的,他突然感到全身針扎般疼痛。他無法知道這些發射器榴彈是怎麼產生作用的,但他很慶幸自己才被擊中一次。

「我也只是剛恢複過來,」布蘭達說,「你感覺怎樣?」

托馬斯挪了挪身子,斜靠在手肘上。被子彈擦過的大腿上一陣劇疼,他皺著眉。「一副傻瓜樣!」

他躺在大貨架里一個低矮的小床上,裡面暫時什麼都沒放,只是胡亂擺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傢具。民浩和紐特在幾張很醜的沙發上躺著,終於可以好好打個盹了,身上蓋著毯子,掖在下巴那兒——托馬斯暗暗覺得那是布蘭達乾的——他們看起來像小孩子,溫暖又舒適。

布蘭達應該一直跪在他的小床邊,她現在站了起來,然後在旁邊邋遢的扶手椅上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我們睡了快十小時了。」

「真的嗎?」托馬斯簡直不相信自己能睡這麼久,感覺他只是打了個瞌睡。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失去了知覺。

布蘭達點了點頭。

「我們飛了有那麼久嗎?我們這是去哪兒啊?去月亮那兒嗎?」托馬斯甩開腿,坐在簡陋的小床邊上。

「不是,若熱載著我們飛了差不多一百公里遠了,現在停在一塊大空地上。其實他也已經在打鼾了,我們可不能有一個累壞了的飛行員啊。」

「真不敢相信,我們倆都被那個電流發射器射中了,扣動扳機的人肯定爽極了。」托馬斯揉了揉臉,打著呵欠,然後他查看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燒傷的地方,「你覺得這些會留下傷疤嗎?」

布蘭達大笑著說:「你就擔心這事啊?」

托馬斯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說得沒錯。「那麼,」他開口了,然後慢慢地接下去說,「在災難總部的時候,想著逃離那地方真的很美妙,可是……我一點兒也不了解現實的世界……應該不會像焦土區一樣的,是吧?」

布蘭達回答道:「不會的,只有熱帶之間的地區才是荒原,其他地方都有極端不同的氣候,我們只能去少數幾個安全的城市。再說我們這些人有免疫力,我們也許會容易找到工作。」

「工作,」托馬斯重複著這個詞,好像這是他聽過的最陌生的一個詞了,「你已經開始想著找工作了?」

「你得有飯吃是吧?」

托馬斯沒回答,感到了現實的無比沉重。如果他們真的可以逃回現實世界,就得像真實的人一樣生活。但在一個閃焰症存在的世界,這可能嗎?他想到了他的朋友們。

「特蕾莎。」他說。

布蘭達吃了一驚,收回了自己的思緒:「她怎麼了?」

「有可能發現她和其他人去哪兒了嗎?」

「若熱已經找過了,他檢查了博格飛船的追蹤系統,他們跑到一個叫丹佛的城市了。」

托馬斯慌了一下:「這意味著災難總部可以找到我們嗎?」

「你還不了解若熱。」她詭異地笑了一下,「你根本想像不到他會怎麼操控系統。我們說不定可以領先他們一步到達,至少一步。」

「丹佛,」托馬斯過了一會兒才說話,一說出這名字才覺得聽起來怪怪的,「在哪兒呢?」

「在落基山那邊,高海拔的地方。作為隔離區來說,是顯而易見的選擇之一,因為那裡陽光普照,天氣恢複得很快,一個很適合我們的地方。」

托馬斯並不太在意地點,他只是知道要找到特蕾莎和其他人,大家才能聯合起來。他還不是很確定為什麼得這樣做,而且他確實沒準備好和布蘭達商量這事,所以他得等到合適的時間。

「那是怎樣的一個地方?」他終於開口問。

「說實在的,和大部分大城市一樣,他們很無情,不許眩瘋病人進去,居民還得常常隨機接受檢測。實際上,他們在山谷的另一頭建了另一座城鎮,把新感染人群送到那兒。照看他們的免疫者薪酬很高,雖然也非常危險,兩個地方都有警衛重重把守。」

雖然記憶回來了一些,托馬斯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有閃焰症免疫力,但他記得鼠人曾經跟他說過的一些話。「簡森說過,人們非常討厭免疫者,稱他們為免疫佬,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呢?」

「當你感染了閃焰症,你知道你會瘋的,然後死去。這不是是否會感染的問題,而是什麼時候會感染。這世界雖然做了很大努力,但病毒總是能找到隔離區的縫隙滲進來。想像一下,你知道了這種情況,而且還知道免疫者安然無恙,閃焰症絲毫侵犯不了他們,他們甚至不會傳播病毒,你難道不會討厭那些健康的人嗎?」

「也許會吧。」托馬斯說,為自己屬於有免疫的那群人而感到高興。

被人討厭總比得病好吧。「但你不覺得有這些人在身邊挺好嗎?我的意思是,知道他們不會得這病挺好的。」

布蘭達聳聳肩說:「他們絕對要被人利用的,特別是扮演政府和安全人員的角色,但其他人把他們當垃圾。還有,沒有免疫的人更多。這就是為什麼免疫佬領高薪當警衛,否則他們才不願意受這罪。很多人還拚命不讓人知道自己有免疫力呢。或者去為災難總部賣命,就像若熱和我之前一樣。」

「那你倆去那兒之前彼此認識嗎?」

「我們是在阿拉斯加認識的,那是我們都被檢查出有免疫力的時候。那裡有一個我們這種人的聚集地,有點像隱秘的集中營。若熱有點像叔叔那樣對我,而且他發誓成為我的保護人。我爸已經被殺死了,然後我媽一發現自己得了閃焰症就把我推出家門。」

托馬斯身子前傾著,手肘放在膝蓋上。「你告訴過我災難總部殺了你爸,但你居然還自願去為他們服務?」

「為了生存,托馬斯。」她的臉陰沉了下來,「你不明白,在災難總部的護翼下成長有多好。在現實世界,大部分人都會為了多生存一天而什麼都願意干。眩瘋病人和免疫者有不同的問題,是啊,但都是關於生存的問題,每個人都想活下去。」

托馬斯沒回應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所知道的生活是迷宮和焦土,還有他童年和災難總部有關的那些星星點點的記憶。他感到一陣空虛和迷惑,好像自己從來不屬於任何地方。

突然他一陣心痛。「我在想我媽究竟怎麼了。」他說這話時連自己都覺得吃驚。

「你媽?」布蘭達問,「你記起她了?」

「我做了幾個夢,夢到她了,我想那應該是記憶。」

「想起什麼來了?她長什麼樣?」

「她就是……一個媽媽,你知道,她愛我、關心我,也為我擔憂。」托馬斯聲音都變了,「他們把我從她身邊帶走後沒有人這樣對我。想到她變瘋我就覺得傷心,想著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也覺得難過。那些瘋狂嗜血的眩瘋病人會怎麼樣——」

「別說了,托馬斯,真的別說下去了。」她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打斷了他的話,「想想她會多麼開心,如果她知道你還活著,還繼續在抗爭。她死的時候是知道你有免疫力的,還知道你有機會可以長大成人,不管這世界有多麼糟糕。還有,你完全錯了。」

托馬斯一直盯著地板,但聽到最後一句他抬起頭看著布蘭達。「啊?」

「民浩、紐特、弗萊潘,你所有的朋友都關心你、擔心你。即使是特蕾莎,她確實在焦土區做了那些事,因為她覺得別無選擇。」布蘭達停頓了一下,接著悄聲補充說,「查克。」

托馬斯的心揪得更緊了。「查克,他……他是……」他要停住才能讓自己鎮定下來。說到底,查克是他鄙視災難總部的最直接的理由,殺死像查克一樣的孩子能結出什麼善的果子呢?

他於是接著說:「我看著那孩子死的,在他生命的最後幾秒,你能看到他滿眼的恐懼。你不能那樣做的,你不能那樣對待一個人。哪怕別人跟我說,我不在乎有多少人發瘋,然後死亡,我也不在乎整個臭人類的消亡。哪怕是為了找到療法的唯一能做的事,我也依然反對。」

「托馬斯,放輕鬆,你快要把你的手指頭擠掉了。」

他不記得自己放開了她的手,他低頭看自己緊握的雙手,皮膚完全變白了,他鬆了下來並感到血往回涌。

布蘭達很認真嚴肅地點點頭:「我在焦土區那兒就永遠地變好了,我為所有的事情致歉。」

托馬斯搖搖頭:「你和我不一樣,你沒有任何一個理由去道歉,這就是一團糟。」他呻吟著又躺回到小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金屬電網。

好長時間沒出聲後,布蘭達終於又開口了:「你知道,也許我們能找到特蕾莎和其他人,大家匯在一起,他們的暴動意味著他們是站在我們這邊的。我覺得,我們這樣懷疑他們,結果是,也許他們除了離我們而去沒有別的選擇,那麼他們去一個有選擇的地方就不足為奇了。」

托馬斯轉頭看著她,真希望她說的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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