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 冰冷的護身符

最後,他把一切都深埋在心裡,自己消化著這痛楚。在林間空地里,查克對他來說是一種象徵——是一座昭示著他們能讓這個世界再次恢複正常的燈塔。他們能夠躺在床上睡覺,得到晚安吻,早飯有培根和雞蛋,能夠去真正的學校上課,快樂地生活著。

但現在查剋死了,托馬斯緊緊抱著他僵硬的身軀,彷彿一塊冰冷的護身符——現在不僅充滿希望的未來永遠不會實現,生活也永遠都不會回到最初的樣子了,即便逃亡中那種前途未卜的悲慘日子也不會回來了。多麼令人悲傷的生活。

回憶不斷展開,可在這些雜亂的記憶中,並沒有太多美好的回憶。

痛楚緊緊纏繞著托馬斯,封閉住他內心深處某個地方。他對特蕾莎,也對紐特和民浩封閉了這塊地方。不管還有多少黑暗在等待著他們,他們都必須團結在一起,現在這是最重要的。

他放開查克,向後癱倒,盡量不去看男孩帶血的襯衫。他擦掉臉上的淚珠,揉了揉眼睛,他覺得自己應該感到羞愧,但卻毫無此意。終於,他抬起頭向上看。他抬頭看著特蕾莎,望著她那雙大大的藍眼睛,眼睛裡充滿了沉重的憂傷——他肯定,這憂傷和他對查克的不相上下。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幫他站起來。他站起來後她並沒有鬆開手,他也沒有。他緊握著她的手,想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感受。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多數人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查克的身體,似乎他們毫無知覺。沒人看向蓋里,大家一動不動,只有呼吸聲。

從WICKED來的女人打破了沉默。

「發生的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她說,聲音里透著一股惡意,「你們一定已經知道這一點了。」

托馬斯看著她,帶著自己壓抑的全部恨意瞪著她,但他沒有任何舉動。

特蕾莎把另一隻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緊握著他胳膊上的肌肉。現在怎麼辦?她問。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不能——

入口處突然響起一連串驚叫聲,他的話被這陣騷動打斷了。很明顯她很驚慌,轉向門口,臉上血色全無,托馬斯隨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

門口突然出現幾個男女,穿著沾滿污垢的牛仔褲和濕透了的外套,他們手裡拿著槍,大聲喊著話,誰都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他們的槍——有步槍和手槍——看上去……陳舊而原始,像是被遺棄在樹林里的玩具槍,最近剛被要玩戰爭遊戲的孩子們找到。

托馬斯目瞪口呆,看著兩名闖入者把WICKED的女人拽到地上。另一人退後一步,舉槍,瞄準。

沒門兒,托馬斯想,不——

幾聲槍響,火光照亮天空,子彈射進那個女人的身體,她死了。

托馬斯向後退了好幾步,差點摔倒。

一個男人向前走到大家面前,其他人迅速散開。那男人端著槍從左至右地掃射著觀察窗,把它們打得粉碎。托馬斯聽到驚悚的尖叫聲,看見不斷濺出的鮮血,他轉過頭,把注意力放在那個向他們逼近的男人身上。他的頭髮是深色的,臉龐年輕,但眼角周圍滿是皺紋,似乎每天都在擔憂要怎麼才能活到第二天。

「現在沒時間解釋,」那個男人說,他的聲音和他的表情一樣緊張,「跟著我跑,就當你不跑就會死,不過事實也的確如此。」

那人對自己的同伴做了些手勢,轉身向巨大的玻璃門外跑去,把搶牢牢抱在胸前。屋子裡仍然不時響起槍聲和痛苦的尖叫聲,但托馬斯儘力不去理會,按指示行事。

「快走!」其中一個救援人員——托馬斯只能這麼想他們——在後面大喊。

大家遲疑了一下,趕緊跟了上去。大家慌忙往外逃,只想遠離迷宮、遠離怪獸,差點踩到彼此。托馬斯緊握著特蕾莎的手,跟著最後一撥人向前跑。他們別無選擇,只能丟下查克的屍體。

托馬斯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他徹底麻木了。他沿著一條長長的過道跑著,跑進一條昏暗的隧道,再跑上一段蜿蜒的樓梯。一片黑暗,空氣里似乎有種電子設備散發的味道。他繼續跑著,沿著一條過道往下,再往上,跑過更多的樓梯、更多的過道。托馬斯希望自己能為查克感到難過,為自己可以逃出去感到興奮,為特蕾莎在身邊感到欣喜。可是他已經看到了太多的東西,現在只剩下空虛,一片空虛。他只得繼續前進。

逃跑時,前面有幾個男女在帶隊,後面有人高聲鼓勵他們向前。

他們穿過另一扇玻璃門,跑進一場大雨中,大雨從黑色的天空往下落,除了不斷濺起的水花,什麼都看不見。

那個領頭人一直跑到一輛大汽車前,才停下腳步,汽車一側滿是凹痕和劃傷,大部分窗戶的玻璃上布滿了裂痕。

大雨不斷落下,托馬斯想像有一頭巨大的怪獸要從海里冒出來。

「上車!」那人喊道,「快點兒!」

他們照做了,一群人密密麻麻擠在車門口,一個挨著一個。上車這個動作似乎永不會停止,大家互相推搡,登上那三級台階,坐到座位上。

托馬斯排在最後,特蕾莎就在他前面。托馬斯抬頭望向天空,感受著雨水打在臉上的感覺——雨水是溫熱的,甚至近乎滾燙,帶有一種奇異的黏稠感。奇怪的是,他不再恐懼,能夠靜下心來,也許這就是暴雨的力量。他把注意力轉向汽車,轉向特蕾莎,放在整個逃跑計畫上。

就在他們快要靠近車門時,一隻手突然拍了下托馬斯的肩膀,一把抓住他的襯衫,有人把他猛地往後一拽。托馬斯鬆開了緊握著特蕾莎的手,他一聲驚叫——看到特蕾莎被帶著旋轉起來,她也剛好看見托馬斯被撞倒在地,濺起一串水花。一個女人的頭突然出現在離他兩英尺的地方,脊柱上傳來一陣劇痛,他翻倒在地,正好擋住了特蕾莎。

下垂著的油膩頭髮輕掃著托馬斯,勾勒成一張隱藏在黑暗中的臉孔。她的鼻子噴著可怕的氣味,像是變質的雞蛋和牛奶散發的氣味。那個女人向後退到手電筒能夠照出她外貌的地方——蒼白且布滿皺紋的皮膚被可怕的潰瘍覆蓋著,還向外滲著膿水,托馬斯被嚇得徹底僵住了。

「快拯救我們所有人!」那個醜陋的女人說,嘴裡唾沫橫飛,噴了托馬斯一臉,「把我們從閃焰症中拯救出來!」她大笑著,沒笑多久又乾咳起來。

一名救援人員抓著她的雙手使勁把她從托馬斯身邊拉開,這女人不停地叫喊著,托馬斯重又恢複理智,掙扎著爬起來。他回到特蕾莎身邊,看著救援人員把那名女子拖走,她的雙腿無力反抗著,眼睛死死盯住托馬斯。她指著他,高喊道:「不要相信他們對你說的每個字!把我們從閃焰症中拯救出來的人是你!」

救援人員在離汽車幾米遠的地方,把女子扔在地上。「待著別動,不然我就打爆你的頭!」他朝她喊道,又轉身向托馬斯走去,「上車!」

托馬斯被這種冷酷的做法嚇得直抖,連忙跟著特蕾莎踏上台階進入到汽車的過道。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看著他們走向後排座位,砰的一聲坐下。他倆緊緊挨在一起。窗外黑色的雨水沖刷著玻璃,雨點重重打在車頂上,頭頂上雷聲震天。

那是什麼?特蕾莎在他腦海里問道。

托馬斯答不上來,只能搖搖頭。對查克的思念潮水般襲來,代替了剛剛那個瘋女人,讓他的心變得麻木。他不在乎,絲毫未因離開迷宮而感到解脫。查克……

一個救援人員——一個女人——坐在托馬斯和特蕾莎的對面;之前對他們說話的那個領頭人爬上車,坐在駕駛座上發動引擎,汽車開始向前行駛。

就在那時,托馬斯看見一個身影在窗外一晃而過。那個滿臉潰爛的女人站了起來,沖著車頭方向衝去,一邊瘋狂揮動胳膊,一邊嘴裡大喊著什麼,但她的聲音被暴風雨聲淹沒了。她的雙眼發亮,或是因為精神失常,或是出於恐懼——托馬斯說不出到底是因為什麼。

她消失在前方視野,托馬斯連忙把頭湊近車窗玻璃。

「等等!」托馬斯叫道,但沒有人聽見他說話。也許他們聽見了,但沒人關心。

司機加大油門——車子撞上那個女子,車身晃動了一下。前輪從她身上碾過,猛烈的震蕩差點把托馬斯甩出座位,接著又是一次震蕩——後輪也碾了過去。托馬斯看著特蕾莎,確信自己的表情絕對同她一樣:幾欲作嘔。

司機一言不發地一直用腳踩著油門,汽車向前艱難行駛,駛進大雨滂沱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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