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讓我只看他一眼…… 面向天空的特別沉靜和一枚失去的戒指

我從喀山上前線的時候,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

半年之後我寫信告訴媽媽說,上級還以為我是二十五到二十七歲呢。每天都在害怕和驚恐中度過。彈片橫飛,就好像在剝你的皮。身邊的人不斷死去,每天每小時,甚至感覺每分鐘都在死人。裹屍的被單都不夠用了,只好用內衣。病房裡總是出奇地寂靜,這種寂靜我不記得在別的地方有過。一個人在臨死之前,他總是仰視上方,從來不看別處,甚至對就在他旁邊的我也不理睬。只是看著上面……望著天花板……那樣子就彷彿是在仰望天堂……

我一直告誡自己,在這種地獄般的地方絕不談情說愛,我不可以相信愛情。就那幾年戰爭中,我都不記得聽到過任何歌曲。甚至那首著名歌曲《掩蔽部》我都不記得了,一首歌都沒聽過……我只記得自己離開家鄉上前線時,家裡的花園正是櫻花盛開,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後來,我在去前方的路邊大概也見過不少花園,鮮花在戰爭中也照樣開放,但我都不記得了……在學校里我很喜歡笑,但是上戰場後就從來沒有笑過。看到有女孩子在前線描眉塗唇,我就會很生氣,對這些我是斷然抗拒的:怎麼能這樣呢?在這個時候她怎麼還想去取悅男人?

身邊和周圍都是傷員,耳旁是一片呻吟的聲音……死者的臉都是黃綠色的。在這種環境中你怎麼可能去想開心的事?怎麼去想自己的幸福?我是不想把愛情和這些情景一起聯想的。可它們有時就偏偏是連在一起的……我覺得在這裡,在這種環境下,愛情瞬間就會消亡。沒有快樂,沒有美麗,怎麼可能有愛情?只有戰爭結束後,才會有美好生活,才會有愛。而在當時,在戰場上,是不應該有的。要是我突然死了,那個愛我的人不是會很痛苦嗎?我又怎麼能受得了呢?那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我現在的丈夫,我們是在前線相識的,他是在戰場上追我的。可是我當時不想聽他的甜言蜜語,我說:「不要不要,要等到戰爭結束,那時我們才能談戀愛。」

我不會忘記,有一次他打完仗回來,問我:「你連一件女式襯衫都沒有嗎?穿一件吧。讓我看看你穿女裝是什麼樣子嘛。」而我確實什麼都沒有,除了套頭軍便服。

我的女朋友是在前線嫁人的,我對她說:「花兒也不送,婚也沒求過,他突然之間就要娶你了。這叫愛情嗎?」我就不支持她的戀愛。

戰爭結束了……我們面面相覷,不敢相信戰爭已經結束,而我們真的活了下來。現在我們可以生活了,可以談戀愛了……可是我們都已經忘了,已經不會了。我剛回到家,就和媽媽一起到店裡去定做結婚禮服,那是我戰後的第一件裙子。

輪到我了,店員問我:「您想要什麼樣式?」

「我不知道。」

「您怎麼來到禮服店卻不知道想要哪種裙子呢?」

「我不懂……」

五年來我真是沒有見過一條裙子,甚至都忘了裙子是什麼樣子。有些常識必須現場補習,比如裙子是怎樣剪裁的,低腰啦,高腰啦……這些我都是糊裡糊塗的。買回來一雙高跟鞋,我在房間里走了幾步就脫掉了,扔在角落裡,心裡就想:「我可能永遠也學不會穿高跟鞋走路了……」

——瑪麗亞·賽利維斯托弗娜·波若克

(護士)

我想回憶……我想說說我從戰爭中得到的那種非同尋常的美好感情。當時那些男人對我們女兵是那麼喜歡和誇獎,不是用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我和他們同住一個掩蔽部,同睡一條通鋪,同去完成一樣的任務。而在我凍得都能夠聽到自己脾臟的聲音、舌頭僵硬了、大腦失去意識時,就向身邊的男兵請求:「米莎,解開你的外套,暖暖我吧。」他就解開大衣把我擁在裡面:「怎麼樣,好些了嗎?」「好些了。」

我一生中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景。但那是在祖國處於危亡之際,個人私事是不能去想的。

可是,當時你們有過性愛嗎?

是的,有過性愛,我就遇見過……不過對不起,也許是我錯了,也許那不算是完全自然自願的,而且我在內心裡還譴責這種人。我認為我沒有時間去真正戀愛,周圍只有邪惡和仇恨。我覺得,身邊的很多人也都是這樣想的……

那戰爭之前您是什麼樣子呢?

我那時候喜歡唱歌、喜歡笑。我想成為一名飛行員。那時候我們的愛情觀可不一樣呢!認為愛情在我的一生中並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祖國。今天我才知道,我們那時候太幼稚了……

——葉連娜·維克多羅夫娜·克列諾夫斯卡婭

(游擊隊員)

在醫院裡……傷員們都很高興,為自己活了下來而感到幸福。一個二十多歲的中尉,雖然失去了一條腿,但是他活下來了啊。在全民大苦難中,他還活著,這就是幸運者了。想想看,他只少了一條腿,重要的是他還活著,他還能戀愛,他還能娶妻,他還能擁有一切。雖然他現在只剩下一條腿,確實很慘,可是他們都能用一條腿蹦著去,他們還能吸煙,他們還能說笑,他們更是被視為英雄!而我們又算什麼呢?!

您在戰場上愛過嗎?

當然,我們都是那麼年輕的女孩。每當有新傷員送達,我們一定有人會墜入愛河。我的女友愛上了一個上尉,他全身傷痕纍纍。女友指給我看:喏,就是那個人。我當然知道他,那也是我愛上的人。在被轉送到別的醫院之前,他問我要一張小照片。那是我僅有的一張照片,是我們一群姑娘在一個火車站上拍的合影。我找出這張照片,正要送給他,但轉念一想:如果這並不是愛情,幹嗎我要送他照片做禮物呢?這時他正在被抬出去,我向他伸出一隻手,手中攥著那張小照片,還是沒有決定是否鬆開手把照片送給他。這就是全部的愛了……

後來的帕夫利克是個中尉。他也是傷得很重,我悄悄把巧克力放在他枕頭下。可是戰爭結束二十多年後,當我們再次見面時,他卻向我的女伴莉麗婭·德羅茲多娃不住地道謝,就因為那塊巧克力。莉麗婭莫名其妙:「什麼巧克力呀?」這時我才承認,當時偷偷送他巧克力的是我……他親吻了我……遲到二十年的一吻……

——斯韋特蘭娜·尼古拉耶夫娜·盧比契

(醫院志願者)

有一次,在一個很大的後方醫院,我的音樂演唱會結束後,主任醫生來找我請求道:「我們這裡的一個單獨病房,有個受重傷的坦克兵。幾乎對什麼都沒有反應,也許你的歌聲會幫到他的。」我去到那間病房。啊!我是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人的,他奇蹟般地跳出了燃燒的坦克,但是從頭到腳都燒壞了。他就那樣四肢攤開,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雙眼失明,面色紫黑,只有喉嚨在痙攣。見此情景,我有好幾分鐘都不能自制。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吟唱起來……我看到,那傷員的面孔在微微顫動,好像低聲在說著什麼。我彎下腰,聽到他喃喃道:「再唱一首吧……」我為他唱了一首又一首,把音樂會上的歌曲都唱過了,直到主任醫生說:「看來他睡著了……」

——莉麗婭·亞歷山大洛夫斯卡婭

(女演員)

我們的營長和護士柳芭·賽琳娜,他們彼此深愛著對方,大家都看在眼裡……每當他去打仗,她都很不安……說如果他犧牲時她不在場,她是不會原諒自己的,因為她沒有在他活著的最後一分鐘看到他。她說:「我寧願兩人一起被打死,被同一顆炮彈埋葬。」他們就是打算要麼同死要麼共生的。戰場上的愛情,沒有今天和明天之說,它只發生在今天。誰都知道只能愛在此刻,因為一分鐘之後,要麼是你,要麼是那個人,都可能不在了。在戰爭中一切都發生得飛快:無論是生存,還是死去。雖然在戰場上就那麼幾年,但我們已經走過了全部人生。無論多久,無論對誰,我從來都無法解釋那種體驗。戰場,那是另一個時空……

有一次戰鬥中,營長受了重傷,柳芭受了輕傷,只是彈片擦傷了肩部。營長被送到後方,她仍然留在了前線。那時她已經懷孕了,他給她寫信說:「去我父母家吧。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是我的妻子。我們就要有自己的兒子或女兒了。」

而後來柳芭寫信告訴我,營長犧牲了,但他的父母不接受她,也不承認孩子。

多年來,我一直打算去探望她,但總沒有實現。我們曾是最好的女伴。她走得太遠,去了阿爾泰。前不久收到一封信,說她已經死了。現在是她的兒子來找我,去為她掃墓……

我很想去再看她一眼……

——尼娜·列昂尼多夫娜·米哈伊

(上士,護士)

勝利日那天……我們準備去參加傳統的老兵聚會。我剛剛走出賓館,就有幾個當年的女兵問我:「你當時是在哪個部隊,莉麗婭?我們剛剛眼睛都哭腫了呢。」

原來,是有一個哈薩克男子找到她們問:「姑娘們,你們從哪個部隊來?從哪個醫院?」

「您是要找誰呢?」

「每年我都來到這裡,要尋找一個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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