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吸毒鬼一樣的師傅來了 第四節

楊自道藍白色的計程車,一直開到金元島碼頭邊。他們停在伊谷春送辛小豐來去拿小金魚所停的位置。楊自道和抱著尾巴的辛小豐下了車,小傢伙依然提著魚。他們在碼頭等候客運機帆船。比覺接到電話,就駕駛小機已經在那邊的碼頭等了。機帆船靠了岸,三人上去,先等比覺把尾巴送海星幼兒園玩。尾巴很高興地和爸爸們說再見。送了尾巴,三個人就乘小機到比覺的魚排上。

魚排上堆著泥垢污濁的墨綠色漁網。比覺今天在清理網箱里的漁網。

今天的海面上風很大,整座魚排木頭嘎嘰嘎嘰地響,好像快散架了似的;比覺燒的茶水,一下就涼了;家家戶戶魚排上的風葉轉得快如電扇。雖然小木屋這一片,都撐有黑色的防晒網,但才幹一會兒,就熱得不行了。

辛小豐說,你那本找不到的天文雜誌,就在警察手裡。他們現在還記得那一期的「海盜號」著陸的封面封底;周邊的調查訪問,有不同的村民說,看到了我們三個,而且,都看到了阿道胸口的刺青。我的左手拇指、食指紋,正如你當時臭罵的,他們的確是發現並提取了。也就是說,關於我們三個,他們掌握了不少。

比覺停下了手中的活,盯著辛小豐。

當時,撤離現場的時候,他們把所有能想到的痕迹都清除了,比如指紋、腳印。包括屋子後面的防蚊紗門。但是,三人逃離現場的時候,最後的辛小豐,忽然呆立在那個赤裸的女孩屍體前。更不可思議的是,他伸手拉了一下她脖子上的楓葉飾品。他自己後來解釋是想把它帶走。為此,比覺和辛小豐在城郊的墓地邊,頭破血流地打了一架。當時引發比覺狂怒的,就是辛小豐撤離時的磨嘰和指紋的遺留。他們緊張忙碌了那麼多時間,所做的消除痕迹的努力,就被辛小豐莫名其妙的伸手給毀了。但所有這些,都不過是絲絲燃燒的引信,它更重要的是,引爆了比覺滿腔的怨恨和絕望。他痛恨辛小豐把他們帶進這麼個滅頂之災中。楊自道看當時的比覺,就像TNT炸彈,他把辛小豐往死里打。楊自道衝過去擋架的時候,也被比覺打得眼冒金星、滿嘴流血,比覺完全像個失控的野獸。他哭叫著,狠狠掐著辛小豐的脖子,連聲吼,為什麼你為什麼為什麼你他媽不扯下項鏈!!!

月色下,辛小豐不再掙扎還擊,任比覺踢打。楊自道看到辛小豐滿面的淚水在月光下微微發亮,楊自道看著不禁也悲從中來。是啊,太快了,什麼都完了。全完了。辛小豐不回手,比覺就瘋狂地以頭撞樹。松針簌簌而下。楊自道最後過去抱住了額血如注的比覺。比覺跪在地上野狼一樣長嚎痛哭。

那一夜,三個人在墓地里怎麼睡去,楊自道已經不記得。醒來時候,他看到松林里晨光灰白。太陽還沒有出來,四處是清脆鳥鳴,草地里昨天的暑氣和今天晨露混合散發出荒野的濕熱氣息。比覺挨著他睡著了,他們靠上一座大墓的弧形水泥門。辛小豐沒有睡,他站在一個黑色的墓碑旁的漆樹下。楊自道過去,辛小豐卻沒有哭,只是目光獃滯而空洞。楊自道動了他一下,又動了他一下。辛小豐聲音輕微而嘶啞……是真的嗎……楊自道沒有說話,辛小豐搖頭,茫然地環顧四周,似乎要確認是不是夢境,最後他哀求似地轉向楊自道,他在尋找肯定的答案。

楊自道轉身。辛小豐突然撲了上來,死死抱住楊自道。他閉著眼睛搖頭,不斷搖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比覺醒了,他的臉不知為什麼腫得很難看。他一字一句地告訴辛小豐:我們殺了人!殺了一家人!一家五口人!就在十多個小時前。不是做夢!是真的。因為你混蛋!愚蠢!我們全都完了。不是他媽的夢!比覺站起來,把辛小豐的頭髮一把揪起,醒醒吧,白痴!警察可能很快就到了!

警察一直沒有來。十幾年過去了,警察一直沒有出現。這個驚悚一方的強姦滅門大案,在他們逃離家鄉、阻斷老家信息後,真的越來越像個夢境。但隨著時間推移,這個希望是夢境的現實,卻在他們自己的記憶里越來越鮮明越確鑿。比覺有次醉後痛哭,說,我的頭上發涼啊,那柄劍、那柄從天而來的達摩克里斯懸劍,就在我頭上,我頭皮涼颼颼,我的頭髮都豎起來了,你們就沒有感到嗎?

每年八月十九日,他們都聚在一起過。有時一整天對坐,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這一天都是備受煎熬的,這一天總是比地獄還陰冷,空氣里很容易出現血腥氣。大約是第二年起,阿道開始領著他們祭拜。他們默默地焚香跪拜,告訴死者自己一年的情況。懺悔愧疚之餘,每一年,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說,他們在等待著女孩一家隨時要他們走。

有時他們認為,警察忽略了楓葉掛件上的指紋,那個可怕的案子就成了毫無線索的死案;有時候,他們覺得警察不僅搜集了那個指紋、甚至還有目擊者,還有其他很多他們不知道的證據。他們還相信,家鄉的警察一刻不停地在找他們。比覺不喝酒清醒的時候,特別痛恨辛小豐最後留下指紋的行為。有一次,楊自道也忍不住問了,說,你真的想要那個飾品?那並不值錢啊。辛小豐的回答讓他震撼,他說,我突然想記住那個女孩。當時覺得,我槍斃後,可以去找她說對不起。那你為什麼不扯下它?辛小豐說,心慌。繩子太牢。

十多年來,一直以為只有辛小豐留下了後患的痕迹,到現在才知道,獵人掌握的、可以循線追蹤的東西,是他們三個人人有份。說起來是警察內部出現了分岔道路,否則,以伊谷春師傅的智慧陰險,找到他們三個太容易了。楊自道的汽車職業中專離宿安不遠,他們三個周末假期總在一起同進同出,很容易被同學辨認;楊自道的胸口上的劍盾刺青,更不是秘密,學校生活老師還責令他清除過;而比覺的《天文愛好者》,經常放在口袋裡,不止他們自己,學校師生都知道比覺對天文知識的熱情,就是阿道的舍友,也知道阿道的朋友里,有這麼個天文愛好者。正值暑期放假也不是問題,最多是水落石出時間長一點。對於好獵人來說,這都不是問題。

十一點不到,魚排上已經如烈焰蒸烤。三個人都汗流浹背。進屋吧。比覺說,你們不習慣,會中暑的,還是晚上我自己清吧。進去吃瓜。

楊自道和辛小豐站起來,赤裸的上身,都是砸起四濺的貝殼末子和綠色海苔星子。比覺說,這才剛剛開始,最熱的時候要中午一點左右。不過早晚特別舒服。

屋裡只是比外面略微陰涼一點,可是沒有風。比覺蹲在地板上切他剛在幼兒園門口買的黑美人小西瓜。吃著瓜,辛小豐說,伊谷夏想叫阿道去深圳,她說最好我們五個都走。

比覺看著楊自道。楊自道說,她跟我說了。我告訴她我不走。

比覺說,她怎麼突然說這事?

楊自道說,那女孩行事一貫興之所至、不著邊際。

比覺看到辛小豐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比覺問,你呢?什麼打算?

辛小豐說,那天晚上我就想好了。你們走吧,我不走。我們三個中,只有我最該等樓上的第二隻鞋子掉下來。阿道跟伊谷夏走吧,比覺帶尾巴,也走。這賬我一個人來還吧。

比覺盯著楊自道,你覺得,你帶著警察妹妹,能跑一輩子?

我說了,我不走。楊自道說,這麼多年來,日夜煎熬,不就是在等這一天嗎。我也快承受不住了,我不想再經常夢見那五個人從井裡出來,流血流淚地站在我床前。讓它結束吧。你想走的話,現在就可以走。照顧好尾巴,我把錢都給你帶來了。將來可能的話,每年你給我父親我哥寄一點。

比覺沉默著。

良久,他說,我是捨不得尾巴。但我——能帶她去哪裡?

比覺站起來,看著外面的海面。楊自道說,到北方去吧,養活她並不困難。但你要記著給她做完手術。辛小豐說,到時候,我會把我那裡的錢也都給你。

比覺久久地盯著海面。最終,他搖了頭:她正在長大,我想我不能給她安寧的生活——算了,就讓天上那把長劍,穿透我的腦袋吧。我也累了。

三人沉默了好一會。辛小豐又開始切西瓜,但沒有人再吃了。

那就是說,楊自道看著他們——都確定不想走?

辛小豐開始抽煙,比覺遲疑著,還是狠狠拿出一枝。太久沒有抽了,一口深吸,他竟然把自己嗆得連連咳嗽。

那我們談談尾巴的安排吧。楊自道說。

辛小豐和比覺點頭。楊自道說,車上我問了小傢伙,說如果爸爸都出差,你願意跟誰一起過。她說,跟姐姐——你們還有更好的託付人嗎?

我沒有。比覺說,不過,伊谷夏可靠嗎?一個沒結婚的姑娘。

辛小豐說,還有伊谷春。他們家裡也很愛尾巴。

楊自道苦苦一笑,姓伊的要當尾巴的第四個爸爸,我想他早就計畫接班了。

比覺長嘆一聲,小豐,你他媽就不該救他。你這輩子的毛病,就是經常腦筋搭錯。下輩子要改改。

當時,我也想過放手。

為什麼不放?比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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