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秘不示人的小本子 第一節

辛小豐一直睡到鼻子發癢。迷糊中,怎麼揉,鼻子還是癢。耳畔傳來清泉冒泡般的格格笑聲,睜開眼睛,尾巴拿著一枝新鮮的狗尾巴草,沖他樂。辛小豐按下狗尾巴草,繼續睡。眼睛很澀很沉,他想再睡一會,可是手機鬧鐘響了。

辛小豐閉著眼睛,把手機鈴按掉。尾巴捏住他的鼻子,說,賴皮!你說一點叫你,叫你都不起!

辛小豐在床上使勁伸了個懶腰,還是閉住眼,最後五分鐘。

尾巴說,五分鐘是多久呢?

你數五百下……辛小豐又迷糊過去。不一會,又感到鼻子發癢,他把鼻子掩住,脖子也開始癢了,游蟲一樣癢過,沒有地方躲。他閉著眼,一張手臂,把床邊躲貓貓的尾巴一把抄起,尾巴啊地大叫一聲,辛小豐以為蹭著她臉上的傷了,嚇得一睜眼,孩子卻縮著肩頭抱著自己的左小臂。

這裡痛?!辛小豐猛地坐起。

尾巴已經淚眼汪汪。辛小豐要把她袖子擼起看,尾巴縮回手不讓。

怎麼,這麼痛?——阿道!——阿道!辛小豐大喊。在院子里幫尾巴洗衣服的楊自道,兩手甩著肥皂泡奔了進來。

辛小豐聲音很大:她這手臂是不是有問題?不能碰!

是啊,昨天都不願洗澡。倒看不出什麼,現在腫了嗎?

尾巴也不讓楊自道看她的手臂。楊自道說,看來要去醫院拍個片。

好,我起來刷個牙。噢!媽的,跳起來的辛小豐拿起手機,不行,吃了飯還得去所里。昨晚搞了一大攤——我晚上一定回來。辛小豐最後這句是對尾巴說的。

得,我下午帶她去,你先吃飯吧。楊自道說。

醫院裡值班的醫生年輕得讓楊自道不信任。可是,春假期間,也沒有什麼可指望的。倒是年輕的醫生很認真。X光出來了,骨頭沒有什麼特別,年輕的醫生端著片子研究了老半天,說,有點軟組織呈畸形改變,但未見明顯骨折現象,我估計,是左肱關節半脫位。

半脫位?你估計?

醫生點頭。我給她複位吧,會有一點那個。醫生看出楊自道的狐疑,說,你要是不信任我,你可以換個醫生再看。像這樣半脫位,X光有時就是拍不出。另外提醒你,軟組織——韌帶、肌腱、軟骨和骨膜損傷是不能自行癒合恢複的,如果不及時治療,以後就會造成習慣性脫臼,有些小孩就這樣,所以就要及時修復。不然,這個漂亮小美眉就慘了。

楊自道猶豫再三,還是同意了。年輕的醫生對警惕的尾巴說,我先看看,我看看哦,我們先要認真地看一看……他的動作極快,似乎有輕微的骨頭響,尾巴啊地張嘴大哭,但旋即停下來,看醫生,又看自己的手。

看看,能不能抬起來,這樣疼嗎?

尾巴遲疑地搖頭。

這樣呢?

尾巴縮回手臂。

醫生說,已經正位了。因為軟組織有點傷,還要靜養,大概二十天能夠恢複,然後彎曲活動就正常了,疼痛也會慢慢消除。不過,三周內,你們不要拉扯孩子手臂,以免韌帶拉傷、軟骨磨損加重。

還在醫院,楊自道就接到伊谷夏的電話,說找陳楊辛。楊自道把電話給尾巴,一聽要去吃匹薩,尾巴立刻破涕為笑,說,姐姐我馬上就來!手沒有斷!

楊自道抱著尾巴出來,發現伊谷夏竟然扶著一輛銀色的大別克車,就在門診大樓前面,不知道跟門前的保安胡謅什麼,保安摸著自己的臉,笑呵呵的。尾巴眼尖,大叫姐姐。伊谷夏奔了過來,領著尾巴往車那裡去。

楊自道說,誰的車啊。

伊谷夏說,我爸爸的。今天他和客人在我家玩牌,我開。

尾巴急著奔前座開門,楊自道一把拉住,要陪她一起坐後面。但伊谷夏要楊自道坐副駕座,看她開。楊自道想了想,把尾巴哄到後面去才到前座。

一啟動,車子就抑揚頓挫地走起來。楊自道小心護著尾巴受傷的手,憂慮重重地觀察著伊谷夏。她身子前趴,邊開邊舔嘴唇。一看就是手忙腳亂不自在。果然,沒開多遠,楊自道就感到了她車感之糟糕惡劣,簡直令人難以忍受。一會兒工夫,楊自道額頭被激出一層細汗。

小心!楊自道大喝一聲,拉了方向盤一把。

你怎麼開來的啊!

伊谷夏自己也嚇了一跳,說,是那的士亂開!我剛才來的時候開得挺好。你坐我旁邊,我就緊張了。我實際水平比這高。

你下來吧。楊自道說。

楊自道坐進駕駛座,握著方向盤,心這才踏實下來。這輛手動擋的商務別克其實很好開。

伊谷夏說,這幾天,你正好不上班,教我開車吧。我付錢。

楊自道笑,你雇不起我。我很貴。再說,尾巴誰看護呢。

我們帶上她,去安全的地方呀。也可以在天界山後山啊,機場西那條八車道的斷頭路,也沒有車。

再說吧。也許你家人不讓你開車是對的。有的人天生沒有車感,硬學硬開,練成馬路殺手,禍國殃民。算了。

你殘忍哪你!

還是聽我的話吧。

沒想到吃完匹薩回到天界山,尾巴就說傷手酸痛。楊自道和辛小豐好容易哄得把尾巴的左袖小心脫了,兩人在檯燈下仔細看,竟然發現小臂大面積浮腫,還有紫青色的淤血出現了。在醫院看是有點腫,但面積沒有這麼大,也絕對沒有淤血。難道是被那個年輕敬業的醫生,給扭壞了?小傢伙的手臂不願伸直,脫了袖子,怕痛就不肯穿上。辛小豐心疼地要馬上去掛急診重新拍片。但尾巴死活不去,後來跺腳哭叫起來。楊自道也心如亂麻,他不敢說,今天下午坐了伊谷夏的車歷過險,心裡暗暗擔心,是不是在車裡又給撞了一下,小孩子說不清楚。楊自道蹲下,小心地一寸寸按捏尾巴的骨頭,又似乎沒有事。他心裡鬆了點,估計還是肌腱、骨膜、韌帶等軟組織問題。

要不要給比覺打電話?辛小豐問。

算了。楊自道說。

尾巴睡著後,辛小豐從褲袋裡掏出了一卷錢,遞給楊自道。楊自道很驚奇,他以為是加班費,拿過一數,四千五百。這不可能是加班費。哪來的?楊自道說。辛小豐說,用就是了。

到底什麼錢?

你是不是不缺錢了?

缺,今天一趟醫院又是兩百六十多。——到底哪來的?

你別管了。我希望能請個保姆,白天來照顧她。尾巴別再回魚排了。

你別一廂情願。天氣好,還是讓她跟比覺。她在這,我出車更不放心。

所以要請個人。辛小豐說,你還剩四天假是嗎?之後呢?

我肯定要去上班,不然一天至少損失一百多。我們虧不起。

兩人沉默了一陣。楊自道說,你這錢……

你別管了。

其實……楊自道斟詞酌句地說,比覺說的可能有道理,你干那個玩命的活,收入太低了!我干一周,你干一個月不止,幾乎搭上小命。所以,如果姓伊的危險,不如,乾脆辭了……

楊自道以為辛小豐會像以前一樣大發脾氣,這次卻很安靜。只見他出了口長氣,沒有說話。兩人又是長時間沉默。兩人都抽著煙,辛小豐突然覺得空氣不好對尾巴不利,起來開了窗。在窗口,他狠狠吸了口,把煙頭在手指上捏磨碎,用力撒出窗外。

阿道,辛小豐看著窗外說,人和人差別真是很大。昨天那一大攤,那些傢伙看上去大多數像白痴一樣,那種弱智的眼神,看了就想踹,真讓人瞧不起,可是,他們所帶的錢,我想比我一輩子掙的都要多。真是很奇怪的感覺。憑什麼呢?

你不做這一行當,隨便干其他,肯定不比他們差。楊自道說。

辛小豐又出了口長氣,輕輕把窗戶關了。楊自道擔心他可能不說了,他總是這樣不健談。比覺能通宵徹夜地說話,小豐不行。但是,今天,辛小豐是想說話的。他說,當時我決定去那裡,你們都反對。比覺說,蠟燭底下不一定最黑,因為它身邊可能有聰明人。他理解錯了,我不是因為黑,才過去的,是我喜歡。有點像是……啄木鳥,不過我是在啄自己身上的蟲,我喜歡啄的感覺,越啄我越踏實。也許有一天,我會死在那裡,可是,我想,沒有比這個結局更好的了。

辛小豐對職業異乎尋常地投入,楊自道是知道的。這麼多年住在天界山,只有兩三次休假在家,因為他的肋骨被製造冰毒的人踢斷了兩根。那次半夜在公園裡被人圍著暴打,他渾身是傷,也沒歇息兩天,又傷痕纍纍去上班了。還有一次,子彈從他的肩胛穿過。清理了傷口打打針,他又沒事了。

辛小豐說,今年以來,我多次做到一個相同的夢,都是尾巴在尋找我們,在哭,因為我們都不見了。第一次是在一個蘆葦地里,大片的蘆葦地,風把蘆葦吹得一片片低下去,小小的人站在那裡,睡袍在飛,她披著長頭髮,聲嘶力竭地叫我們的名字,沒有人答應她……第二次是在一個舊街道,有點像我們老家的勝利大街,也是沒有一個人,尾巴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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