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童的三個爸爸 第三節

一輛藍白色計程車在高架橋上行駛。到橋下,它就加進了堵車行列。車內,一前一後兩名乘客心急如焚。坐在駕駛座的花白頭男人,拿起手剎邊的大礦泉水瓶裝的水,慢慢喝水。車流堵得幾乎不動。副駕座的乘客指著擋風玻璃前插的「上崗證」說,我記著你的名字,楊自道!今天我趕不上飛機,絕對投訴你!

的哥旋著瓶蓋說,之前我就告訴你,這個時段這裡很堵啊。

前排乘客說,你一路打手機,自然開得慢,不然我們早錯過這個堵車點了!的士司機怎麼可以邊開車邊打電話?

對不起,的哥沒有了笑容。他說,我們家小丫頭忽然暈倒了。今天她生日呢,我很擔心。

後排乘客說,好啦老四,別把火氣撒師傅頭上。讓他專心開車吧,師傅你女兒現在怎麼樣了?

的哥說,她爸帶她先回家。應該沒事吧。

前排乘客說,搞半天是別人家的小孩!真他媽該急不急!

的哥沒有再說話,他專心看著車外,他注視著窗外華燈漸起時不太流動的車流和交警。

阻滯的車流終於鬆動起來。看得出,的哥楊自道的車技相當好,輕巧地起步提速,靈敏地左閃右避,一瞬間工夫,已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優越領跑。

這車開得好。師傅,你有多大年紀了?後排乘客說。

奔四啦。

這頭髮就白了!開出租辛苦啊!

還好,的哥笑著,說,刁蠻的顧客畢竟少。

前排乘客乜斜著他。到了機場等打票的時候,前排乘客狠狠地說,你這一路假模假式地笑,真他媽令人討厭!的哥更加笑容可掬,不假,能掙到你這種人的錢嗎?

從機場出來,的哥楊自道又順道帶了兩個短途客人。一路開過紫金大道,拐進客人所在紫金小區的時候,看到公交站點有個女人蹲在站點旁的綠籬邊。送客出來,又看到那個女人,似乎躺在地上了。有幾個人站她面前。公交車一來,那些人就丟下她追車去了。

楊自道已經開了過去,但想想,他折了一個圈叉開了回來。那個女人還躺在那裡。楊自道把車停邊探看。幾個路人便紛亂地說,昏倒啦!肯定是有急病啦!女人長發汗黏黏的亂粘在臉上,嘴邊黃黃白白的一塊像嘔吐物的噁心掛痕,但一身乾淨的休閑短褲T恤,倒也不像是流浪人。楊自道猶豫著,旁邊人說,你有車啊,送她去醫院!

楊自道出車張望,希望附近有醫院,免得耽己太久,立刻就有候車的人熱情指點說,那邊!那邊!拐彎那邊,那個白房子,就是個社區醫療服務站!楊自道只好將女子抱進汽車。抱起來的時候,他忽然有點生自己的氣,既然這麼近,這些人為什麼非得讓他干這事呢?他恨自己真他媽的多管閑事。

到了服務站,他才真正後悔了。小小的服務站,燈光灰暗,幾個醫務人員態度惡劣。楊自道替女子掛了急診號要走人,被一個護士模樣的人一把揪住,說,先交押金!楊自道趕緊說明自己不認識這個女人,只是路過幫助她一把。護士高聲嚷,你以為我這是政府救助站嗎?就不讓他走。這時,楊自道才發現,昏迷女子沒有包,也許沒帶,也許已經被人趁亂偷走了。

楊自道沮喪地替女子繳了三百元預付款。護士說要五百,楊自道說,他剛交班,沒有那麼多錢。護士更不讓他走了,說,你必須等她醒來!要麼你聯繫她家人來。楊自道只好乾坐在簡陋的觀察室里,盼望輸液的女子快點醒來。在服務站昏暗的燈光里,楊自道發現這個一頭臭汗、臉色死白的女人,其實很年輕漂亮,眉眼間有點像辛小豐。辛小豐是個線條俊朗的男人。這麼想著,楊自道就給辛小豐打電話,告訴他尾巴昏倒的事。辛小豐卻沒有接電話。無聊中,再打,還是不接。楊自道又給比覺打電話,是尾巴來接的,尾巴說,老陳去岸上買淡水了。說自己好了,在吃花菜。

年輕女人終於醒來。楊自道舒了一口氣,覺得至少可以把自己墊付的錢要回來。那女人看到自己的處境並不驚異,她轉動著頭,嘟囔著說,包呢……是痛經啦……每個月都這樣……謝謝送我來……我的包呢?

年輕女人的聲音非常虛弱含混,但大家都聽清了。楊自道一聽這話,頭就大了。果然大家都看著他,好像他該對那個包負責。那個護士指著他說,這人送你來的!一來就想走,被我揪住了。小姐你快聯繫家人吧!

年輕的女人有氣無力地看著楊自道,好像她的包是他管著。楊自道走過去,有點氣惱地說,我是開的士的,你昏倒在紫金站那裡。我沒看到你的包,不信你可以到我車上搜。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大不了押金送你。算我倒霉!我已經耽誤一個多小時了。我走了!

哎……等我,師傅……我要坐你的車回家,回家我才有錢……

女人突然哭了起來,不知是肚子還疼還是心疼自己的包,她莫名其妙地嚶嚶哭,有點撒賴,楊自道不知所措。表情威武的女醫生命令說,喂,你好事做到底,等等病人,我問問病情開點葯就好了。楊自道簡直煩躁到極點,但也只好站一邊。

年輕的女人對自己的病情熟悉到厭倦,她咕噥著說,所以痛得厲害,是醫生說她子宮內膜有道「秦嶺」,所以,每次來月經都是死去活來的大事件,經常靠打杜冷丁過關。全家人都怕她的月經,經期臨近從來不敢讓她單獨一個人,沒想到,這次提早太多來了。醫生聽了說,兩條路,一是結婚生孩子,保證你什麼都好了!二,你就找我艾灸推拿,祖傳的。有的女孩很有效!

總算出了醫療服務站。

年輕的女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蜷在後排座位上,車子顛簸厲害點,她就哼哼唧唧。楊自道從後視鏡里看著她,一路覺得自己倒霉。他說,還疼是嗎?

好點了。女人有氣無力,本來我包里很多錢的師傅。

我沒有拿你的包。楊自道說。

我又沒有翻你的後行李廂。

楊自道差點跳起來,不由猛踩剎車。女人撲哧笑了,笑聲也是奄奄一息的,她說,逗你,老頭。傻瓜才會偷了我的包再送我去醫院。你沒那麼傻吧?

楊自道暗暗嘆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的確是傻瓜。今晚的黃金時間基本報廢了。

女孩子家在篔簹湖畔富人區篔簹麗景小區。通過小區保安門崗時,她伸出手招招,電動柵門就滑開了。繞過草木茂盛的中庭,繞過兩個羽毛球練習場,的士一直開到她家的樓前。女孩在后座說,你要是不信任我會拿錢下來,你就扶我上樓。

楊自道扭頭看這個女孩,還是熄火出了駕駛室,為女孩拉開車門。在電梯里,女孩蔫蔫地背靠著電梯角落,似乎隨時要癱滑下地。楊自道看到護士並沒有把她嘴角那塊噁心的嘔吐痕迹擦乾淨,他把眼睛轉開。女孩說,你是怕我上去後賴你的錢才送我上樓的,是吧?

楊自道不明白,她的聲音已經虛弱得細如飄線。還能這麼饒舌。

是不是?

楊自道點頭。

沒錯,看得出,你是個小氣鬼。女孩奄奄一息地說,暖,你老婆很兇嗎?功夫王?

楊自道不明白地看著她。女孩指他的脖子血痕,又指他小臂上的紗布包紮處,說,床頭打架床尾和,床尾也打架你就沒地方和了。

楊自道沒有再理她,專註地看著電梯樓層指示燈二十一層,電梯門開了。一梯兩戶,電梯門外,等著一對六旬夫婦和一個保姆模樣的人,一看到女孩,大家就大呼小叫起來:急死人了!不打電話,打你又關機!到底怎麼回事啊!女孩彷彿委屈到極點,立刻有了哭腔:噯,我差點死了……

她們一呼隆擁進屋,做父親的不進,用徵詢審視的眼光看楊自道。

楊自道說,我是的士司機,送她來的。她病了。剛從診所出來。

女孩倒在客廳的沙發里揮手,給他五百塊,醫院是他墊錢的,他送我去醫院救了我。

做母親的立刻過來,父親也換上非常友好的表情,說,謝謝謝謝!好心人啊!立刻掏皮夾遞錢。楊自道搖頭,不是五百。給我三百二十七塊。三百是醫院的,二十七塊是車費。

女孩走了過來,從父親手裡拿過五百,塞給楊自道。還有你送我去醫院的路費。就這樣了。你給我留個電話,我可能還要去找那醫生艾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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