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貓鼬戰術 第一章

豬灣之戰後的第二天早上,艾倫·杜勒斯因為身患痛風從波多黎各回來了,我父親說他看起來就像已經死了一樣。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卡爾的這句話,在這之後的日子裡,我一直將艾倫·杜勒斯想像成垂死之人,這樣的想法持續到他真正去世——那已是七年之後的事了。他的離去給那些和他親近的人帶來了一個悲傷的聖誕節。我記得那是一九六八年的平安夜——他去世那一晚我在西貢,我正在給基特里奇寫信。後來她在回信里告訴了我一些關於艾倫去世的細節,再後來到一九六九年早春同她用餐時,她跟我講述了更多細節。那個時候我們的婚外情已經開始了,這段戀情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悲劇也自此與我倆緊密相隨。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一九六九年春天,克里斯多夫還活著,夏洛特也是健健康康的,但他被戴了綠帽子卻渾然不知情。他的雄性生理特徵無可挑剔,可是相對他妻子的情人(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替代了他)來說,他的床技太顯被動,而且他不會像情人一樣乞求基特里奇大展舌吻,也給不了他妻子飄飄欲仙的幸福感——基特里奇不經意間描述的「鮮有體會的羽毛飄落的喜悅之感」,我從不敢問這樣的表達是不是出自某位詩人的作品,然而我並不在乎這是不是詩人的詩句,總之這種描述很恰當。我們兩情相悅,沒有哪兩個朋友可以這樣親近了,我們之間的歡愛就像是換了一種方式的對話,跟隨我們的心情快慢起伏。

那個下午在客棧的小房間里,在我們經過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愛之後,她再次跟我詳述了艾倫·杜勒斯辭世的最後情形,她稱之為「和他的出生一樣奇異」——我忘了他出生時是畸形足,跟拜倫勛爵一樣腳趾頭都向同一個方向彎曲。她告訴我,他的父親——長老會的教士(曾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主持再婚典禮)艾倫·梅西·杜勒斯,無法忍受他兒子的這點缺陷,他覺得這是受了洞穴詛咒的異常胎兒。於是他在新生兒洗禮前,給艾倫做了手術,這使得他受到了所有親朋好友更多的關注。「曾經休·蒙塔古跟我說過艾倫的畸形足,但我從來不曾見過他的異常,」基特里奇說道,「沒有人能像他一樣僅憑一隻腳,就能紋絲不動地屹立在青天白日里,要知道其他人都還在黑夜中苦苦掙扎呢。」

杜勒斯是在一九六八年平安夜的派對上去世的,那是一場他和妻子克洛弗舉辦的派對,舉辦地點是在中央情報局最棒的七樓,蒙塔古、赫爾姆斯、安格勒斯、特雷西·巴恩斯、勞倫斯·休斯敦、吉姆·亨特以及很多國務院的老朋友和一些國外顯要人物都到場了,最終卻變成了一次弔唁。在他退休七年後,人們在他的最後一夜發現了他的慷慨闊綽——畢竟,是他舉辦了這一次平安夜的派對,為大家提供了足量的聖誕前夕酒,他們無以回報,只是用行動默默證實這七年來,儘管杜勒斯退休了,但從來沒有人能夠取代他。即使他上了年紀,人也駝背了,還有一隻穿在絨氈拖鞋裡的畸形足,人們對他的懷念也不會減少一分。是的,基特里奇說,他們所有人這次一起來看他,但是他卻不露面,還是他的妻子克洛弗出來接待了客人,帶領他們去喝酒吃東西——曾經美麗動人的克洛弗現在看起來很消瘦,像一朵紫羅蘭似的弱不禁風——「愚蠢的克洛弗,心根本就不在派對上。」基特里奇說,克洛弗有種模模糊糊的復仇慾望,其實也不是真的想要報仇,只是她對自己的婚姻有怨言。因為艾倫搞婚外情,與他在華盛頓認識的一半的女人都發生過關係,而克洛弗甚至還要強迫自己與她丈夫的一些情婦成為朋友。但是在經歷了幾輪的「較量」之後,克洛弗的仇恨已經縮減到最小的程度了,變得就像是戳在艾倫畸形足上的刺:克洛弗將錢都花在一位有著正式執照但實際什麼都不懂的理財師小白臉那裡。杜勒斯夫婦也因此陷入了累累債務:每個活動都要置備一件嶄新的禮服。如果與太多情人在床上活動,那他們就要重新裝修卧室。他們結婚已經快五十年了,她確實愛他,但同時也厭惡他。「婚姻越久越能暴露出α和Ω的相對面。」基特里奇說道,但她沒有要繼續解釋下去的意思。

現在在派對上,客人們發現艾倫還沒有下來。基特里奇可能是第一個憎惡他這次缺席的人,畢竟,距離兩人第一次見面已經相隔十八年了,而且這十八年里他們也沒有再聯繫過,當然他這個惡魔也從來沒有同她這個天使調過情。基特里奇很喜歡惡魔承諾一生只愛那個天使的故事——惡魔與天使一起生活在存在完美愛情的地方,與世隔絕,每見一次面他們的愛就增加一分,她希望自己能遇到屬於自己的惡魔,但這從來就沒有實現過。

所以,最終杜勒斯的死還是由基特里奇最先發覺的。她告訴休·蒙塔古,艾倫很有可能不在他自己的派對上現身了,但是克洛弗卻對他的缺席支支吾吾,所以他應該去樓上看一下。結果休·蒙塔古上樓發現艾倫毫無意識地躺在床上,臉色蠟黃並冒著冷汗。

於是,休·蒙塔古下樓告訴克洛弗她丈夫病危。「不,」克洛弗說,「他只是得了流感,只是流感。」

「不,」休·蒙塔古說,「他必須立即去醫院。」

休·蒙塔古叫了救護車,基特里奇則趕緊送走了客人。救護車一來,克洛弗就急忙衝過去,連大衣都忘了拿。後來,醫院證實艾倫的確病危,克洛弗只好留他住院治療,獨自一人在午夜時分回家。她回家乘坐的計程車空調效果不好,一路上冷颼颼的,於是回到家就準備洗個熱水澡,還沒等到浴桶里的熱水放滿,冷得不行的她便鑽進被窩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發現,溢出來的水已經淹到樓下天花板的高度了,她的傢具以及天花板上的雕刻模型都如同浸泡在潮濕的灰泥中。哈特福特保險公司的人過來說,這種情況下,他們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我不在乎要花多少錢修復,」克洛弗說,「我只是不想讓我的丈夫發現。」

他不會發現了,基特里奇說,他已經在醫院裡與世長辭了。

這就是他的結局,但因為我好幾年前就以為他快要死了,所以我對於他拖了這麼久才離去實在費解。在他的心肺停止工作之前他的靈魂是不是早就死了呢?我希望不是這樣。他的生活多麼豐富多彩啊——間諜工作和出軌不忠一直是他生命的全部內容,這兩者都是他的最愛。沒有理由不愛這樣的生活啊!間諜就像不正當的情人,一定能夠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一個演員的角色只有被演繹出來才能顯示出它的真實性,謊言也是一樣。

如果這是寫給艾倫的最單薄的墓志銘,我想說我是在虔誠地哀悼他。在這個一九六九年的春天,我邀基特里奇享用一頓私密午餐,甚至是享受。但我就先說到這裡吧,這些都是八年之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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