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豬灣之戰 第四十一章

犯了痛風的艾倫·杜勒斯周四一大早就從波多黎各回來了,我父親去了安德魯斯空軍基地接他,他對我父親說:「這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了。」

還是周四的早上,那三位流亡領導人從華盛頓飛回了他們在邁阿密的家裡,而我也一路陪同負責解決他們可能遇到的問題。單獨護送我們的古巴人回去是一件苦差事,我沒有一個上級想攬這份活,所以我在強制分配這個任務的前一刻自願攬了下來。

這真是一趟安靜的旅行,我的心情就跟抬棺者一樣沉重。我們乘坐空軍的飛機抵達了邁阿密,等我安排好他們的市內交通之後,我們便鄭重握手以示告別。很明顯,他們已經受夠情報局了。

中午之前我就已經完成了這項任務,我本來可以乘坐另一架飛機於今晚返回華盛頓的,但我決定開到市中心,把車停下,在四月的熏風中好好散散步。穿過第二大道,我有一種想要走進耶穌天主教堂的衝動,這是一座偉大的軍工廠,有一百八十英尺寬,長不少於三百英尺;完全屬於邁阿密式的建築風格,牆是粉色和綠色的,小禮堂則是金黃色的。在過去的十個月里,我去過那裡很多次了(那裡曾是一個情報秘密傳遞點)。

所以,是的,我知道第二大道上有這麼一座耶穌天主教堂。在和摩德納相愛之後,我也獨自去過那裡幾次;我發現(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教堂能夠凈化你心中的七情六慾。我曾經甚至想過,如果採取非常手段,聖公會(Episcopalian)的教徒們是否願意加入天主教。有時候我甚至和摩德納在教堂後面的祈福蠟燭那裡約會——不過我選的這個地點也許激怒了她,她大概已經有一年多不曾踏足教堂了,之後再去時則是因為參加她同事的婚禮。

今天耶穌教堂不是空無一人了,一個小時之前就有大批人來到這裡了。下一撥人要到下午五點才來,然而現場已經座無虛席,到處都是在禱告的女人。我不想看她們的臉,因為她們中大部分人都在哭泣。我的耳朵一向對教堂里的肅靜很敏感,可是今天如哀悼般的哭泣聲不絕於耳。痛苦的低語聲從男人女人、父親母親以及兄弟姐妹的喉嚨中傳出來,他們都是大部隊中戰死沙場的勇士們的親屬;忽然間,這種失去親人的痛苦也如潮水般淹沒了我。我想像著這些哀悼的人們在十字架下祈求庇護,結果最後等來的卻是這樣的噩耗,這何嘗不是基督和靈魂帶給人們的痛苦與折磨啊!哀悼者們也一定都是心中苦痛,害怕來自上帝的親切眷顧會從這個世界上永久消失。

我知道這種想像不過是一種自我欺騙,我的痛苦之下掩藏的是憤怒。我沒有感受到溫柔親切的愛意,我不知道自己的憤怒到底是來自總統先生,還是他的軍師們,還是機構本身!我的憤怒就如同一位剛剛被轉動輪奪去胳膊的工人,他不知道該責怪機器本身,還是樓上開動機器的人。所以我獨自坐在教堂里,從未有過的悲傷襲上心頭。我知道豬灣之戰對我來說並未結束,因為我還沒有悲傷到掘開墳墓埋葬自己的希望。但是我幾乎要被這個壓抑的問題判處死刑:這究竟是誰的錯?

就在這時我看見摩德納坐在教堂的另一端。她獨自一人,裹著鑲花邊的黑色頭巾,跪在地板上做祈禱。

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好兆頭,幸福的感覺閃電般涌遍我全身,就如同一陣暖風把我這棵小草吹向了太陽。我站起身來走到教堂後面,轉到她那一邊,向她的位置走了過去,然後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我想像著,當她轉過頭看到我的那一剎那,她的碧眼裡也一定會閃爍出驚喜的光芒,而且還會小聲地叫著我的名字:「噢,哈利。」

然而,當這個女人轉過頭來看著我時,我發現她不是摩德納。我凝視著的是一位年輕的古巴女人,除了髮型一樣,她們再沒有什麼共同之處。

我一直在假裝甚至欺騙自己什麼都不曾失去,但現在我才清醒地認識到,我已經失去摩德納了。「不好意思。」我脫口而出,接著站起來離開了教堂,在沿途遇上的第一座公用電話亭旁停了下來,給楓丹白露那邊打了個電話。前台對她的名字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把電話接通到她的房間。當她接起電話的時候,我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愛你。」我說。

「噢,哈利。」

「我能過去嗎?」

「可以,」她說,「你最好過來一下。」

她的房間十分狹小,證明了房費是她自己掏的。一進門我們就開始做愛,從門口的地毯一直滾到床上,從未有過的快樂感覺填滿我的心房,在完事之後我們擁抱著彼此的時候,我甚至開口央求她:「嫁給我,好嗎?」

這真是句令人吃驚的話。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今天脫口而出完全是臨時的主意,但說出口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犯了錯,因為她肯定不願意做一名中央情報局員工的妻子。而且,天哪,她甚至都不會做飯,而我現在也身無分文,除非我動用那筆家族留在銀行資金的利息——這些現實因素一下子衝進我的腦海,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就像旅行者錯過了自己的火車,已經無濟於事了。可是我就是想要娶她,我們會找到共同生活的方式,我們的個性是那樣的不同但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於是我又重複了一遍:「嫁給我吧,摩德納,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會幸福的。」

令我驚訝的是,她並沒有伸出雙臂來抱住我,併流下激動的淚水。她只是悲傷地抽泣起來,我看得出這種悲傷源於她內心的最深處,就好像第二大道的耶穌天主教堂里所有的哀悼都承載在她一個人身上一樣。

「親愛的,」她說,「我不能嫁給你。」我等著她繼續說點什麼,過了許久,我甚至都感受到了愛人翅膀上的恐怖幻影在飄蕩,她飛得越高,我越是沒有可能與之相依相伴,我的愛亦是無法企及。此刻,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已經沒有任何知覺了。

終於,她開口道:「噢,哈利,我努力過。我想再一次靠近你,但是我做不到,這會讓我覺得對不起傑克。」

一九八四年三月,莫斯科

打開百葉窗,我望著窗外庭院的風光,鉛灰色的天空似乎比黎明時分更低矮一些。我的手錶已經調成了莫斯科時間,現在是六點整。我讀了一整晚的書,現在已經是清晨了。或者說不知不覺我已經讀了一天一夜?女服務員都沒有敲門整理房間,難道是我沒有聽見嗎?

我已經睡過一覺了嗎?為何我一點都感覺不到餓!我一定是坐在椅子里,手裡拿著手電筒,讀著讀著就睡著了。每一頁我都仔細讀過了嗎?我不知道,很可能只是囫圇吞棗地略讀。不管我是不是仔細閱讀了,書中的內容都已經印在了我的腦海里——就像一個被人引導著的盲人,正走在一條其實自己很熟悉的路上。

我凝視著窗外,天色越來越暗了,這是我第一次連續工作20個小時。是的,20個小時,而不是8個小時,一切都進展順利,沒有出現大的差錯。難道我已經找到魔法圈的避難所了嗎?我在紐約最後幾周的焦慮,讓人無法忍受的焦慮,現在已經安然沉寂了。今晚我可能還是會只用來讀書和睡覺。早上我就能去酒店的咖啡廳吃些早餐,也不過就是些果汁、黑麵包和一根像在水中浸泡了一個月的手指一樣的香腸,咖啡看起來也跟咖啡渣沒什麼兩樣。這是什麼爛地方?是的,明天我還是得在這裡吃早餐,再回去繼續看《貓鼬戰術》,以及繼續籌劃暗殺卡斯特羅的行動。緬因州的災難之夜耗費了我大部分的筆墨,我在紐約整整待了一年,回憶包括那夜在內的所有事件。回憶在我心中盤旋,一旦我沒有什麼可讀的時候,這樣的回憶就會再次湧上我的心頭。

我很感激這每一部「未放映的微電影」,至少第二天,我就不用離開我的房間,哪怕是我在布朗克斯區發現了一個藏身處,有了這一部部作品,我也會躲在裡面不出門。確實,微弱的光線從通風井裡照下來,讓我想起了步行大道上公寓里的另一口通風井,心中難免泛起淡淡的哀愁。

是的,我孤身一人在莫斯科,但只要每天堅持做記錄我就「好得很」。在這家陳舊的賓館的白色石膏牆上,這一篇篇記錄就像是一幀幀放映出來的畫面。俄國革命初期,布爾什維克黨的領導人曾聚集在這裡。此刻在這間大都會酒店的小房間里,我擁有的是3片20個小時以前的麵包,以及一整個可以用來讀書和睡覺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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