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豬灣之戰 第三章

亨特所說的汽車旅館就在卡拉·奧喬,幾個臭名昭著的古巴流亡者曾試圖暗殺普里奧總統和巴蒂斯塔總統,暗殺失敗後的藏匿地點就是那家旅館。它的名字是「皇家棕櫚」,我原以為這是一家至少四層高的現代化旅館,裝著鋁製窗扉的落地窗。但實際上,它不過是一個潮濕的熱帶庭院,只有一層,租金低廉,牆面塗著深綠色的油漆以掩住水跡,各種各樣的昆蟲在腐爛的棕櫚樹根周圍亂飛。我發現自己對矮小的棕櫚樹、飄落的棕櫚油或是腐爛的灌木沒什麼興趣,而且,這個庭院太過狹窄,我們只能將車停在角落。旅館的每個房間都背陽,因此房間潮濕得很。我很不情願地掏錢住在那兒,但我似乎有股動力住在這潮濕的庭院,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些沮喪的殺手,他們也許和我一樣,躺在床上冒冷汗。

雷蒙德·錢德勒在這兒住上一段時間,最終才敲響了馬洛的破舊的門,我知道的也就這些。這裡住有單身漢,也有拖家帶口的,總之都是古巴人。管理這家旅館的是一個老婦人和她的兒子,這位老婦人右眼因患青光眼而看不見東西。她的兒子皮膚黝黑、神情憂鬱,儘管他的一隻胳膊幾乎殘廢,但他依舊可以把掃帚的把手夾到腋窩裡,自在地掃地。晚上,我能聽到大聲的爭吵,也能聽到攜帶型收音機里播放的古巴音樂。我以前在書上看到過,非洲裔古巴鼓手們的演奏實際上是鼓手與上帝、與他們的祖先或是愛慕、敬仰的聖靈交談,所以我才不至於被這些喧鬧聲吵到失眠。鄰居開著收音機,播放著他們對上帝的傾訴,我似乎也得到了安慰,安心睡著了。然而整個旅館的空氣中都瀰漫著大蒜和油煙味。

我很快就睡著了,累卻快樂。我以前在邁阿密的工作就是見很多的人、去很多的地方;如果我現在還在那工作的話,那我一大半的時間都是開著政府配備的雪佛蘭黑斑羚,高速行駛在無邊無際的邁阿密林蔭大道或海濱堤道上,或者是馳騁在佛羅里達大沼澤和群島。我們曾在佛羅里達南部執行過一次任務:北起勞德代爾堡,南延二百英里至基韋斯特,從戴德郡出發,穿過大賽普里斯沼澤,抵達坦帕市和墨西哥灣。此次任務必須保密,所以為避免引起注意,我們需要租借安全屋,這些房屋的主人通常都是富裕的美國人或古巴人(偶爾會在自己的房子里住上一段時間)。後來我才知道情報局不僅在萊茵河和盧瓦爾河的上游擁有城堡,在京都擁有寺廟,而且還有很多非常規房產,那就是我剛提到的安全屋。它們大多屬於租賃房屋,沒有華麗的裝飾,所以並不顯眼,最為安全,並且配備標準、功能齊全。

在佛羅里達也時常出現打破常規的情況。比如,看到租來的廉價酒店或者破爛的公寓(有時候安全屋的條件實在是差),我就會和古巴人約在高檔地方見面——房子兩側是巨大的草坪和泳池,屋裡裝著敞亮的落地窗,窗外就是碼頭,路邊擺放著為當地居民提供的午餐。六個古巴人齊聚在這個空蕩的房間開會,他們一直抽著雪茄,時不時愜意地吐一口煙,顯得自己很有錢的樣子。

我的描述是不是很抽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儘管這些古巴友人出現在這裡令我意外,但我對他們卻懷著一份敬意,他們中有的留著海盜一樣的鬍鬚,有的像老練的禿頂政治家。我的任務就是開車帶他們去亨特選好的時髦安全屋,地點可能在比斯坎灣、椰子林,或科勒爾蓋布爾斯等,隨後,我再開車將他們帶回到旅館。他們的房間和我住的一樣破舊,我無法理解他為何把臨時會面的地點選在奢華的地方,而且還要用車接送這些古巴人。

亨特繼續給予我此類問題的指導意見。「若一直為他們提供最好的食宿,不出一周他們便會狂妄起來,」他說,「你必須把握住古巴人的心理。他們與墨西哥人不同,當然也不能與烏拉圭人相提並論,與我們美國人相比,那自然更不必說。若一個美國人極度沮喪,想要自殺,那麼他可能就是默默地扣動扳機。但古巴人不這樣,他會告訴自己的朋友,舉辦一個派對,在派對上喝得爛醉然後殺死其他人,甚至,他們還會詐死。我認為這背後的原因是他們居住在熱帶地區,熱帶叢林激發了他們的癔病。走在一條美麗的叢林步道上,你或許會踩到一隻蠍子,或許是頭頂的樹葉上掉下來一隻毛毛蟲,叮你一下,讓你陷入半醉半醒的狀態。古巴人表現出大男子氣概也是為了抑制這種癔病。我們的任務就是抑制他們的不穩情緒,而且我告訴你,小子,我們可以做到,我們就是如此對付瓜地馬拉前總統阿本斯的。」

他已經告訴過我蒙得維的亞的事,但現在我還得再聽一遍:「哈利,我們當時只有三百名士兵和三架修補過的飛機,而且……」他伸出一根手指,「只有一台無線電廣播發射機,就設在邊界宏都拉斯附近。我們不停地向外發射信號,所用代碼也很簡單,阿本斯和他的人肯定都能破譯。不久,他們就作出了回應——我們在假消息中提到了效忠於阿本斯的軍隊,還為這些軍隊如何密謀叛變加密,阿本斯因此將自己的軍隊關在營房一周。他以為這些部隊已經向我們倒戈了,而且我們也的確一直在擴軍。『雖然我們現在拿不出兩萬士兵,但今天我能交出兩千,明天就能把剩下的人數湊齊。』以上這些就是我們做出的全部努力,僅僅三百名士兵,還未攻打瓜地馬拉城,阿本斯就棄城而逃了,而且所有的共產黨都逃到了山上。這是我們幹得最漂亮的一仗!

「現在我們要開始對付卡斯特羅了。由於我們制定了多個登陸計畫,所以他並不知道我們究竟會抵達古巴的哪個角落。」

「我可以做惡魔的支持者嗎?」

「這正是你來這裡的原因。」

我說:「卡斯特羅現在對瓜地馬拉的情況已經了如指掌。因為切·格瓦拉曾是阿本斯政府的一員。」

亨特說道:「是的,但是一個格瓦拉畢竟勢單力薄,我們打入古巴內部的『資源』雖然情報沒得到多少,但散播謠言還是有一手的,很快這個格瓦拉就會為我們所用。現在在邁阿密已有超過十萬人背叛了卡斯特羅,我們打算用虛假信息為這些謠言造勢,最終讓謠言傳到卡斯特羅的耳朵里。謠言受我們控制,這就是左右卡斯特羅的一把利劍。」

「難道卡斯特羅就不會發布虛假消息誤導我們嗎?」

亨特聳聳肩說道:「那就稱之為一場假信息之戰。我的人會取得勝利,畢竟,與古巴人相比,我們更理性一點。」

我不斷提醒自己,亨特在來情報機構之前曾是一個小說家,我能感受到,這個具有浪漫氣質的同伴或許比我更像一名職業軍人,因為他可以像個直尺一樣堅守機構的制度,在他身上我一直能看到α、Ω各自獨立的特徵。α、Ω讓我禁不住思念基特里奇。那天晚些時候,下了一場春雨,我不得不把車開到路邊,停在路沿石上,關掉發動機,把頭埋進方向盤,幾乎哭了起來。就這麼突然地,我滿心渴望著基特里奇,這種渴望早已成了常態。可是她離開了我的世界,想到這兒,我的心一陣一陣地絞痛。她不讓我寫信給她,這讓我多麼絕望!可是我還是止不住在腦海里書寫想要和她說的話,說不定今晚睡覺前,我就會再寫一封。現在雨停了,我發動車子再次駛上高速路。陽關照射下的州際公路像象牙一樣白,我甚至有幸看到一隻白鷺單腳站立在路邊的黑色沼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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