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豬灣之戰 第二章

霍華德·亨特看起來瘦弱而敏捷,並且也怡然自得。因為現在晚上還挺溫暖的,我們就在西南第八街的一個露天餐館吃了飯。他告訴我那條大街的名稱來源於那群古巴流亡者,在西班牙語里第八街稱作「Calle Ocho」。我們選擇的這家餐館,只有一個雨篷,四張桌子,和一個燒得漆黑的烤肉架。廚師只有一位胖胖的古巴女人,服務員就是她的大胖子丈夫。但是這裡可以吃到熏牛肉、辣椒、芭蕉、豆子和米飯,比起烏拉圭那些令人作嘔的食物,這些食物真的可以算是相當美味了。

亨特最近剛被安排前往古巴去大體上感受一下這個國家。他用了工作中使用的化名,提取了出差預借經費,聯繫好了去哈瓦那的飛機,預訂了哈瓦那維達多酒店的房間。「之後,」亨特說,「我把那些陰暗的房間幾乎都仔仔細細調查了一遍。讓我滿意的是,可以確定這裡沒有任何可疑的人物,電話也沒有被安裝竊聽器。隨後我才開始遊覽古巴首都。」

「哈利,那裡到處都是大鬍子。我的天哪,我討厭那些狗雜種和他們汗津津的皮膚、令人作嘔的臟鬍子,還有那些污穢不堪的雜役!他們都隨身帶著捷克斯洛伐克造的槍支,還有,我的天哪,他們還要到處炫耀。這種一文不值的男人的廉價驕傲,簡直就像是惡棍拿到了新的玩具。哈利,當他們把武器甩在肩上扛著走過的時候,你就能夠感覺到這些殺人犯殘忍的內心。不管他們怎麼扛槍,都會讓你覺得,這麼蠢的人知道要給槍上保險嗎?

「至於那裡的女人們,說話的聲音刺耳難聽,就像一群母山羊在啼叫。即使穿著制服也難以掩蓋她們醜陋的行為舉止。竟然還有非常多的老姑娘加入了民兵組織,她們擠滿了街道,有節奏地喊著口號:『一,二,三,四,卡斯特羅萬歲!』但在我聽來,除了一遍遍攻擊你的耳膜之外,沒有更多的用處了。噢,那些嚴肅的女人們,還有那令人生厭的口號!」

「這樣聽起來,確實非常糟糕。」

他十分嚴肅地喝了一口啤酒,繼續說道:「事情比我想像的還要更糟糕。哈瓦那城內將近一半的人都試圖逃離。我們的使館裡就大排長龍,人們都想得到去美國的簽證。他們想要離開這些愚蠢粗俗、現在卻翻身掌權的人。

「我還去了邋遢喬酒吧,」他說,「真的,每次去哈瓦那我都會去,這是一種令人愉悅的『朝聖之行』。畢竟我父親,為了追回他合伙人潛逃躲避的債務,三十年前造了這個引人注目的入口,所以我一直把這裡當作一個喧鬧嘈雜、興奮活躍的地方。在那裡,你可能會在吧台一頭偶遇海明威,不過說實話,他也很久沒有出現過了。後來我又到佛羅里達酒吧,那兒真沒什麼意思,都是一片荒涼蕭瑟之景。哈利,那些悶悶的酒吧侍者,以及毫無生氣的氛圍,我實在是無法忍受。唯一照常經營的,是在梅賽德斯—賓士展示廳樓上的妓院。這也源於卡斯特羅那對於國民純潔性的自大的宣告。為什麼,比起巴蒂斯塔的時代,現在大街上出現了更多的妓女和牛郎呢?老富爾亨西奧至少還能維護哈瓦那的治安,但現在的妓女們就像蟑螂一樣紛紛溜出來,期待著從來往的遊客身上多少招徠點生意。」

「那你能找幾個嗎?」我一直就很想問,但讓我吃驚的是,竟然真的這麼問出來了。在烏拉圭,我過去可不敢這麼做。但是今天,我感覺自己和霍華德的眼前彷彿將要出現一個新世界。

亨特笑了,他說:「這樣的問題,你似乎不該問我這個幸福的已婚人士啊。但是,如果有人問怎麼評判一個人是否有資格成為一名間諜,我唯一能給的合理建議就是,看著他的眼睛說,如果你曾經欺騙你的妻子並且僥倖得手之後,你就夠資格了。」

我們哈哈大笑。我不知道這充滿肉香的油脂味是從那個小烤肉架傳來的,還是被我們的遮陽篷分隔了的熱帶天空本來就飄散著味道,我覺得又沉悶又祥和,彷彿我已然來到了哈瓦那一般。來邁阿密的第一天,我就已經看到無數從古巴流亡出來的人們,沿著第八街來來往往。我彷彿嗅到了一種令人興奮的危險,那些沉醉在朗姆酒精中的惡行彷彿就在不遠處。

「每天晚上,」亨特說,「在我住的維達多賓館的窗外,我可以聽到那些人在街上高聲談笑。那種聲音會讓你聯想到街頭幫派,這是從哈瓦那貧民窟出來的人最糟糕的一點。那時他們還沒有被成群帶上警車。我可以聽見他們走進一棟棟大樓,敲開每一戶人家的大門,如果門開得慢了點,他們就會一直不停地敲下去——想想哈瓦那老磚牆上的老木門發出的那種巨大迴音吧,天哪,這聲音簡直能把整個加勒比的鬼都招出來。然後樓里的可憐人就跟著那些人出來,他們全都拿出自動手槍以示恐嚇,防止他們逃走。警笛在尖叫,探照燈在掃射。這多麼讓人悲傷!過去哈瓦那的夜晚,總是能在悶熱的夜色中讓人喚起感性神經。哈瓦那海濱大道上那些漂亮的拱門,現在都被革命的正義取代了。現在,你無論何時走在哈瓦那的街道上,都沒有辦法避開一連數小時高音喇叭的折磨。民眾們大多都不願意聽那種宣傳,大家都垂頭喪氣的。」

「你在那裡的時候跟那些古巴人聊過天嗎?」

「我的任務是按照某特定名單找到相應的人,他們都有著同樣的經歷:曾經為卡斯特羅工作,為卡斯特羅戰鬥,但現在他們想要徹底脫離他。」

他環視餐廳一周,好像是要確定沒有人在關注我們,算是一種職業病吧,僅此而已。現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我們是店裡最後的客人。廚師已經熄滅了他的烤肉爐,而他的妻子,那個服務員,早就睡著了。

「我一回到美國,」亨特說,「就給情報之眼提出了建議:無論是否入侵古巴,首要任務都是暗殺菲德爾·卡斯特羅,就以此作為古巴愛國者們的任務吧。」

我輕吹一聲口哨:「這倒是個絕妙的建議。」

「回到烏拉圭後,我並沒有一味吵吵鬧鬧地想當頭領。因為現在的主要問題是,我們要推翻卡斯特羅卻不能成為眾矢之的。可以說,這相當需要技巧。」

「那麼情報之眼如何回應你的建議呢?」

「我想說這事已經不遠了,」亨特說,「說實話,現在你父親已經在考慮我的建議了。」

「我父親?」我的提問實在是簡潔明了。

「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父親對這整個計畫有多重要嗎?」

「嗯,我想沒有。」

「我真是非常欣賞你父親的保密意識。」

我卻不這麼想。這一年裡,我從沒聽卡爾說過這件事,現在從別人口中得知我父親竟然是古巴行動的實施者,實在讓人感覺無比羞辱。

「你跟卡爾相處得如何?」我索性這麼問亨特。

「我們是老相識了,在瓜地馬拉我就開始為他工作。」

「這些我竟然從來都不知道。」為什麼不能讓我知道這個家庭的秘密呢?「我一直誤以為卡爾在遠東工作。」

「唔,其實這麼說也沒錯,」亨特說,「除了他為理查德·比斯爾建立瓜地馬拉觀察所以外,一直在遠東。我必須說的是,哈利,我們的安保就像是英國的迷宮花園,人們可以秘密地在其中穿梭而過,另外一邊他們的親朋密友與他們隔著籬笆,什麼也不會知道。你父親真不愧是我們的人裡面最能夠保守秘密的人。」

我腦海中閃過這樣苦澀的想法:卡爾不告訴我任何關於他的事,唯一的解釋就是我從來不夠讓他讚賞,也沒有贏得他的信任。「是的,」亨特說,「我總是在想,我們在一起時從沒談過到你的父親,也許就是因為你想讓我知道,你在安保方面是有多麼出色。」

「乾杯!」說著,我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十分震驚,並且受到了過度的刺激。我與古巴計畫中所有人的關係,包括最熟悉的霍華德·亨特,最後竟然都取決於它的首領。我曾經以為,我能夠被亨特選中伴隨他左右是因為我在烏拉圭是一名最優秀的年輕官員,這也至少是我喜歡他的一半原因。現在事實確實這樣:他看著我,就好像看到了升官發財的曙光。

但是,我的家庭榮耀感的確有所提升,畢竟他們選擇了我的父親而不是別人,去進行這項危險而艱難的任務。我覺得自己將要沉醉在黑朗姆酒中了。當然,我的身心都做好了暗殺的準備,這個狀態也讓我覺得吃驚,比我想像的還要鬥志昂揚。是的,我已經完全沉浸在加勒比的朗姆酒、惡行和迷醉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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