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豬灣之戰 第一章

霍華德·亨特離去後,我又在烏拉圭逗留了幾周,直到五月初才回到美國。多謝有這幾周的假期,我才有時間去緬因州,希望可以穿過荒漠之山去看望住在多恩的基特里奇。

但我卻無法鼓起勇氣。如果她拒絕了我,我今後還能抱有什麼幻想呢?如何保存這份浪漫的遐想才是最現實的問題。

因此,我去了更遠的北方,來到巴克斯特州立公園,爬上卡塔丁山。在五月去這些地方旅行確實不是明智的選擇,黑蒼蠅橫衝直撞讓人忍無可忍,一直到我爬到很高很高、通向山頂的山脊時,寒冷的風從山頂吹下來,才擺脫它們。

那片山脊被稱為「刀鋒」。要走過去並不是什麼難事,也就一英里的路程,但是它的兩邊就是萬丈深淵。雖然路有幾英尺寬,但時值五月,「刀鋒」上的冰並未完全融化。而後,順著斜坡往下,小路在下午三點就已經被濃濃的陰影遮蔽了。我在滿是冰雪的山谷中艱難前行著,非但沒有感覺到孤單,反而覺得自己是美國的一位隱居者。我受到啟發,明白忽略像政治這樣大而普遍的事情確實是很可怕的。我在情報局是個怪人嗎?在柏林的那段時光匆匆而過,來到陌生的烏拉圭政治世界,我竟變得這麼活躍。

現在我準備動身前往古巴,負責做研究工作。我回到紐約,找到一間遠離時代廣場的廉價旅店,在紐約公共圖書館的讀書室待了一周,試圖突擊深入研究一下我們這位加勒比海上的鄰居。我讀了一兩本歷史書,但能記下來的實在是寥寥無幾——我無數次在書本上睡了過去。我已經做好準備去推翻卡斯特羅了,但我一點也不想學習任何有關他及其統治下的政府的事。但我已然滿意於自己能學習《時代》的背景知識,因為基特里奇曾經告訴我,杜勒斯先生希望情報局官員接受某種觀點時也經常用那本雜誌,恐怕沒有比這更有說服力的了。

卡斯特羅第一年當領導人顯然難以令眾人滿意。古巴國內充斥著如此多的爭端,部長大臣如走馬燈般更換,輪番上演辭職以抗議新出台的法律。不久之後,有一件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九六〇年一月三十一日,馬薩諸塞州參議院約翰·肯尼迪宣布,他將參與總統競選。在我眼中他還十分年輕,比我才大了十二歲不到,我當然會覺得他有些過於稚嫩。兩周的假期確實讓我煥然一新,並且,我在紐約街頭見到的年輕女孩都是那麼讓人如痴如醉。

在假期的最後期限,我邀請母親一起吃午餐,不知道自己以後能否再見到她。真難以令人置信,我對她竟毫無感情,淡漠得如同我肺下的那層隔膜;而且今天的我仍然一無所知,就憑這一點,我就不可能原諒她。但是,她現在病了。在離開蒙得維的亞時,我收到她寄來的一封信,信中輕描淡寫地說她動了一個手術,彷彿敘述一個普通的事實,僅此而已;之後還提到了她娘家幾個親戚的近況,都是些我幾年未曾謀面的人。在此之後又有一些明顯的暗示:我現在有一大筆錢,但是我卻怎麼也想不出來如何使用,當然,設了幾個基金會。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連傻子都看得出來她是什麼意思:該死的,給我當心著點,不然你別想拿到一分錢!

如果現在我對政治還算一無所知,那麼那幾年我對金錢的關心就更少了。出於那份驕傲,母親的威脅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異樣的感覺。

然而,在信的最後一頁,寫著一個大大的「附」:她寫字的手已經不聽使喚,寫下了她並不想說出口的話——「噢,哈利,我最近是真的生病了。」——她又激動起來,這已經是第四次了。「但是兒子啊,不要害怕,我已經切除了子宮,切除得乾乾淨淨。以後我再也不想聊這個話題了。」

卡塔丁山的山坡上,溫暖的春風拂過,樹木鬱鬱蔥蔥,但也引來了無數長著小刺的小昆蟲,山上的冰凍地帶看起來十分不合時宜。在圖書館打了幾個小時的瞌睡,現在的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愧疚感,儘管我對母親毫無感情,但這樣的愧疚感卻揮之不去。我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愛的痛苦包圍,就是這份痛苦促使我撥通了母親的電話。終於我邀請母親在一家名為「殖民地」的餐館共進午餐,但她卻想去另一家叫「二十一」的餐館,這該死的控制欲!她就是這樣抓住我老爸的嗎?

我走過去問候她的時候,不經意間看到子宮切除手術(花了好大一筆錢)的疤痕已經永遠留在了她身上。在我看來,她整個人都是那麼可怕。未滿五十歲,外加蒼白陰鬱的臉,雙重作用讓整張臉都松垮了下來。當她走到餐廳入口,在前廳與我碰面時,我終於確信她之前所說已經失去的種種確實都已經失去了。正因如此,她親手毀壞了這個她三十多年來一直擅長的遊戲,所有的愛好也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當然了,我也不會一直這樣想下去,她畢竟是我的母親。我一直在複雜矛盾的情感中糾結。說實話,在我們見面擁抱的時候,我真實地感覺到自己已經進入了一種自我防護狀態,但防備對象居然是這個已經變得瘦小乾癟的中年婦女,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也難怪,上一次見她已經是三年前,這種溫情我早已不信任了。我更加熟悉的情景是:蒙得維的亞的妓女們經常將她們的辛酸往事以一種墮落的方式傳遞給我,而我也用同樣的感情去回應她們。現在我擁抱著母親,她將我重新拉回現實,這轉變太過劇烈,我的思緒瞬間就混亂起來,我們之間的親密感也隨之蕩然無存。

在吃飯的時候她還提起了我的父親。顯然,這時的她,比我更了解關於我父親生活的點點滴滴。她用一種確認無誤的口氣告訴我:「你父親的婚姻現在遇到了危機。」

「這是你瞎蒙的,還是事實?」我問道。

他現在住在華盛頓,是的,他又回去了。在經過幾次冒險之後,你可以稱之為冒險或者換成其他說法,總之,他現在又是孤身一人了。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這事連我都從未聽說過。」

「紐約自然有各種各樣的渠道在流傳著小道消息。我之前已經跟你說了,你父親現在在華盛頓,而那個女人瑪麗,就是那個大塊頭的白種貨色,選擇留在日本。當然了,那女人也絕對不是樂意到其他國家去過艱苦生活的那類人,肯定是她又找到了姘頭。」

「怎麼會呢,母親,她怎麼可能會把目光從我父親身上轉向其他男人呢?」

「像這樣的女人能夠下定決心搬去千里之外,我敢打賭她一定是愛上了一個瘦小但是值得尊敬的日本富翁。」

「你說的這些我完全不能相信。」

「總之,你父親和那個女人已經分開了,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話,但我估計過不了多久,你自己也能知道事情的真相會是怎樣的。」

「既然他回來了,我倒是希望他最好能早點聯繫我。」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噢,他會的。只要他到這附近,他就會聯繫你的。」說著,母親一邊從長棍麵包上掰了一小塊給自己,然後揮著那隻手,好像要跟我說個秘密似的。「當見到你父親的時候,」她說,「我想讓你幫我跟他說一聲你好。如果可以的話,可以向他描述一下我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還閃閃發光。」她咯咯輕笑了一聲,不像普通人的笑聲,好像是馬上要把一個水壺架到火上一樣。「不,」她繼續說道,「或許你不用說得那麼多,」但僅僅是嘟噥著,「好吧,或許也可以這樣說。總之,你自己看著辦好了,我的瑞奇。」我是有多久沒有聽人叫過我的小名了!「你看起來比以前更加英俊了。」她接著說道(同時在我看來她是越發老態龍鍾了),「瑞奇,你現在這樣讓我想起了蓋瑞·庫珀,我曾經有一次愉快地接受邀請與他共進午餐。」

而我只感受到了親情溫暖的刺痛,但至少這也是純潔的情感。當我們告別彼此之後,我一個人去了一家市中心的酒吧繼續喝酒,盡情享受接下來幾個小時的空虛,細細思索著愛的真諦。是啊,所謂相愛的人事實上僅僅只有一方是懷著愛的,對大多數人來說不就是如此嗎?性與愛難道可以融為一體嗎?這樣想著關於我母親的事,我的心情變得更悲涼了。叫人如何接受傑西卡逐漸老去的容顏?

那一夜,真是太讓人沮喪了。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放棄了蒙得維的亞情報機構官員的身份,但是卻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去填補它。人因有了身份而成熟,在失去身份後又退化。我拿起電話打給了身處邁阿密的霍華德·亨特。他說:「如果你想要縮短假期提前幾天回來,我他媽的一定會用你的。我有一些奇妙而驚悚的事想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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