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蒙得維的亞 第三十四章

七月一日我向基特里奇寄出了每月一次的例信,之後過了好幾周才收到她的回信,信封上的郵戳顯示信件來自弗吉尼亞州的阿靈頓,寄達我所在的酒店並直接送到了我的手裡。信上什麼內容也沒有,信封里放著一枚鑰匙,並用一層薄紗包裹著。第二天又來了一封信,是從喬治城寄來的,信紙的抬頭顯示的是阿靈頓的一家銀行,紙上寫著保險箱的號碼。第三個信封里裝著一張發票——保險箱的預訂款,還有一張紙條,寫著保險箱的保存費用按季度繳納。又過了幾天,終於,基特里奇寄來了一張完整的信,信封上的寄信地址依然寫著波莉·蓋倫·史密斯的名字。

1958年7月26日

親愛的哈利:

我又回到了喬治城,用不了多久就要去緬因州了。現在你已經收到了保險箱的號碼和鑰匙,那麼等你回到華盛頓就去打開存放在阿靈頓銀行的保險箱吧,裡面放著大概30張35毫米的底版,每張底版可曝光10到12次——我把你寄給我的全部信件都做成了縮微膠片。我想你也同樣處理了我寄給你的信,那麼請你暫時保存在蒙得維的亞的保險箱里,等你回國以後就把它們一起放在阿靈頓銀行的保險箱。當然,你得一直支付保存保險箱的費用,它會值得的。將來有一天,等你我都到了風燭殘年,或許這些信件可以拿來出版,當然是沒有涉及個人隱私的部分。

哈利,你萬萬想不到,我是怎麼樣差一點就毀掉了你全部的信件啊。我家的一間小卧室——你偶爾借宿在我家時所住的那間,裡面有一個壁櫥,它的護壁板建造得比較特殊,我可以不露痕迹地撬開再合上。就在護壁板的背後有一塊大小剛合適的空間,在過去的一年半時間裡,我每次收到你的信,都會撬開護壁板把你的信藏進去。當然,我並不是看完就放進去,有時候也會暫時夾在某本休·蒙塔古永遠也不會看的雜誌或書籍裡面,比如《針織的基本要領》等之類的。就在上個月,我在《時尚》雜誌里夾了太多的信,它看起來跟懷孕了一樣,於是我一封封挨個兒檢查,確定我讀過了每一封信之後,就悄悄地打開護壁板,把信放進那個小空間,最後讓壁櫥恢複到原樣。

然而,哈維天生長著個狗鼻子,角角落落有什麼不對勁,他總能嗅出來,所以我時不時地就突然心跳加速。有一次他竟然拿起一本《小姐》,那裡面就夾著你最近寄來的一封信,他把雜誌捲成了圓筒狀,當個臨時的按摩器敲打自己的大腿,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里!終於,他把雜誌看都沒看一眼就放到了地板上,又隨手從雜誌書架上拿了一本攀岩方面的時事新聞,我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真是死裡逃生一般,我覺得自己快成為懸疑大片的主角了。還有一次,他花了一個周末挨個檢查房子里的護壁板,修理鬆了的螺絲釘,真是要感謝我的綠植啊,我上周剛在那個藏信的地方放了一盆盆栽,剛好蓋住螺釘,才躲過一劫。我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期盼我的丈夫對家這麼用心了,都怪他總是像個顯微鏡似的不放過家裡的一磚一瓦,跟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難免讓人擔驚受怕,但也很刺激!這也彌補了休的一個缺點——他那讓人受不了的口氣!我覺得他是繼拿破崙、丘吉爾之後煙味最濃的男人了(他以為這樣就很有男人味了嗎?呸!)。抽煙,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最大侮辱!哈利,如果你娶了一個女人又想離開她的話,那你只管在她古色古香的床上吞雲吐霧吧!真是一群把人的話當耳旁風的可惡傢伙!

我跑題了,不好意思。但是近些天我一直都很容易分心。我回到家才兩個星期,可是再過十天我們就要回到基普了,我想在那裡度過整個夏天,不管休陪不陪我,我都迫切地需要緬因州的新鮮空氣,因為上次自我離開後,克里斯多夫就一直鬱鬱寡歡,晚上經常從噩夢中驚醒,我想是因為他的母親遠在千里之外,他便失去了依靠和溫暖吧。現在我的小寶貝小臉兒那麼蒼白,甚至還有點小憂傷,看起來像個懂事的十歲孩童,可他明明才一歲半啊,而他的母親也早已憔悴不堪。我的工作給了我一個慘痛的教訓:什麼都有可能出錯!所以我再也不想在休的眼皮底下藏你的書信了,再也不覺得那是一種邪惡的快樂了,一旦出錯,那後果不堪設想。經歷了上次事件之後,我再也不能把一切都想得那麼美好、那麼純潔了,我學會了每件事都做好最壞的打算,而且我還發現,最壞的一面恰恰就隱藏在最好的一面里。我到今天才發現這個真理,可見我之前是多麼單純,多麼幼稚!但是我,還有你的信,你那些可愛的信,都奉獻出了世上最美好的溫暖,有了這份溫暖,我才得以在婚姻中喘口氣。在夫妻房事上,我對休總有一種罪惡的激情——我也不認識其他男性了,但是休,沒有人比他更崇拜陰莖的了(他簡直就是全能機器的活塞),幸好我還沒有那麼死板。但是他的香煙,他關注一切事物唯獨忽略我(還好現在我終於感受到了他的關懷),這些依然讓我無法忍受。所以你信中的那個溫柔、有前途的小夥子給我帶來了安慰,讓我小小地背叛一下休,但我的心依然忠於他。

這就是個魔鬼遊戲。我相信婚姻,相信婚禮上的誓言,它對我的約束力,就像任何公司、法庭、工廠之間簽署的合同一樣,堅不可摧。這些合同可以違約,但是絕大多數還是成功遵守的,否則社會輿論的力量也足以讓違約方傾家蕩產、聲名狼藉。同樣,如果你打破了結婚誓言,那麼上帝就會疏遠我們,所以對我來說,婚姻本身就是一個神聖的誓言。

所以,我已經決定要向你說:我愛你,再見了,我親愛的人,可是我怎麼能僅僅憑藉一個婚姻誓言就離開你,留給你無限的困惑與猜測: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很奇怪,我就是想要告訴你這個重要的秘密,倘若現在憋在心裡,那麼總有一天我也會打破不再與你講話的誓言——它與我的結婚誓言分量一樣重!我的確已經試過了自己扛著這份沉重的秘密,可是我太像我的父親了——渴望獲得所有的信息,卻沒有膽量一個人承受那麼多。我父親已經解決了他的困境:他深入研究了莎士比亞,之後就以學者的身份養活自己,過得體面又開心。但在我看來,他不過是在誤人子弟——原諒我吧,父親!——也許我的教授父親充其量是個催化劑,催化了他人心中的醜惡力量而已。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基普里飄蕩的那個鬼魂奧古斯都·法爾?他來找過我了,這事我從來沒跟別人講過,他第一次來是在很多年前的復活節晚上,就在父親為我們朗誦莎士比亞的《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

拉維尼亞口含木棍

器皿里是你罪惡的鮮血

你想起來了嗎?我簡直驚呆了,我想像自己的手腕變成了木樁,插在我心愛的休的頭顱里。而你,不知怎的,竟然在背後徘徊,這讓我懷疑你是不是幕後兇手。我竟然這樣想你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因為你是我見過的最有魅力的年輕人,就像蒙哥馬利·克利夫特一樣帥,又嚴肅、靦腆、熱情洋溢,還有最棒的一點,那就是你還沒有定型。你不知道這些天你在女人面前是多麼俏皮可愛,我很怕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像你之前在烏拉圭一樣,去妓院尋歡作樂,滿足你所渴望的男人雄風。然而,我又要傷害你了,這可是一個危險信號。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隱隱地害怕,怕我說出我將要說出口的話會給你帶來怎樣的傷害。很多年前的那個復活節晚上,我經歷了一場可怕的夢。奧古斯都·法爾,他的惡魔,或者是別的什麼生靈,來到我的床邊(在基普),把我扔進了恐怖的世界。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又黑又髒的接生員,手持莎士比亞那血淋淋的劍,干著邪惡的事——我在肉慾最骯髒的角落,地下神靈的小乳頭插在我的嘴裡。你還記得那天下午我跟你講我和休嘗試義大利式嗎?就在那天晚上,奧古斯都·法爾待在最黑暗、最惡臭又美好的角落,指導我的性愛生活,我知道我和休已經開始了性的旅程,但我表面上還裝出一副處女的害羞模樣。不久,在我婚禮當晚,就是那個復活節之後的夏天,休最終正式、殘暴、血腥地奪去了我的貞潔,他的妻子也配合地與他融合為一體。交合,起伏,纏綿,他支撐著,像只山羊一樣,收放自如,真是一場無與倫比的交歡!我知道,我正在深深地傷害你,親愛的哈利,但是我也付出了代價。既然向你坦白了,那索性就告訴你全部吧。是的,就在那最深的一刻,奧古斯都·法爾,藏在最深的洞穴,默默地呼吸,深深隔在我和休之間。是我的貪婪召喚了他,我埋藏在最深處的貪婪!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身上的天使與惡魔能夠如此愉悅地交談!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奧古斯都·法爾都不會再靠近我了,但我想他已經成功地在我的婚姻中植入了他的印記。當然,婚姻有那麼多層面,就這麼無憑無據地說他在我的婚姻中留下印記,未免有點過於偏激。而且,就算結婚蛋糕上有顆蒜頭又怎樣,直接忽略便可。

然而,在我懷孕六個月的時候,法爾又出現了,依然是在基普。1956年8月,我和休在基普度假,確切地說,是我和休在纏綿的時候——說「纏綿」是因為休不過是在我的大肚子前蹲下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