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柏林 第三章

從比爾·哈維的凱迪拉克的黑色玻璃車窗看出去,柏林時值正午卻是一派黃昏的景象,到處都是蒼白的碎石堆,建築物殘破的牆壁泛著斑駁的紫灰色,這可算得上是年代不詳的遠古圖畫了。但是在這個特別的早晨,我根本無暇欣賞,我一直在全神貫注於比爾·哈維說出口的每一個字。

當哈維為我安排完了這些冒險的程序後,我喉嚨中發出的聲音都是沙啞的。我感覺就像是即將要第一次和女人上床,或許有點不可思議,但性是我長時間以來一直想要嘗試的東西。我的內心有個聲音在告訴我:「我就是為這項工作而生的,對我而言,做一名雙重間諜簡直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比自己想像的要出色。休·蒙塔古和比爾·哈維雖然服務於同一個國家,但對他們兩人來說,我都是不同的我,這就是目前狀況的關鍵所在。做一名雙重間諜,同時服務於西德和東德可能會更加危險,但不管是BND同SSD的抗衡,還是蒙塔古與哈維角逐,一個人的平衡是和他的智慧直接掛鉤的。這真是一個不合適宜的鼓勵!

當然,我的內心早已是翻江倒海了。回到我的辦公桌前,怒火在心中燃燒起來,我不得不走進洗手間,對著水池往臉上撲冷水,然而水池上方鏡子里的我並沒有顯露出任何緊張的表情,我看著自己,這是一副完美的哈伯德式表情。我的表哥,克爾頓·哈伯德,家族傳奇的繼承者說:「除了金伯爾·哈伯德,可能還有你父親,我們其他人都沒什麼特殊的,我們不過都是些耽於聲色之輩。除了一位,赫里克,他的臉上從來不會透露任何信息,我告訴你,這可是一個了不得的優勢啊!」

實際上他說得一點也不錯。儘管我的心裡波濤洶湧,但鏡子里的我,眼神充滿希望,嘴角上揚,臉上掛著樂觀無畏的笑容。我想起了其他讓我感覺平靜的場合,但我的反應卻出奇地沉悶,彷彿昨天的疲倦仍未消退。鏡子里的這張臉是繪上了保護色嗎?身心俱疲竟然還能夠看起來精神抖擻!

那一晚,我想暫時擺脫這些煩憂,便和迪克斯·巴特勒出去散心。我們去逛了逛他常去的酒吧,在過去的幾周時間裡,我經常晚上與他待一塊,也大概了解了他是如何展開工作的。他和我們參觀的每一家酒吧都有往來,當然,他沒有徵用他們,他來柏林也還沒有多久,而且他的德語水平還低著呢,但這份工作著實給他帶來了優越感,他在BOZO的兩位情報官員和會說英語的德國間諜之間扮演著保險人的作用。如果迪克斯對我們的副業感興趣,他就會表現得和美國進口啤酒廠的主管一樣,「叫我啤酒販子吧,普奇。」他會這樣跟酒吧的工作人員說,他們似乎對迪克斯·巴特勒的中央情報局身份裝聾作啞。

整個訓練過程中我們一直被灌輸著這樣的思想:情報官員和間諜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但目前這個環境似乎就不適合這條定律了,不僅是因為迪克斯·巴特勒自身目標太明顯,而且任何和他說話的反美德國人都可能懷疑他的身份。他的間諜似乎也不介意,所以我覺得他的這些人大部分應該都是雙重間諜。

但迪克斯·巴特勒一點都不擔心,他說:「我從我的這些人里得到的信息,比任何中央情報局或德國聯邦情報局的官員提供的還要多。」

「這些信息不可靠吧。」

「你一定會很驚訝,許多間諜根本就懶得撒謊,他們說的會比他們預想的還要多。只要我想聽,我能掌握更多的信息。」

「迪克斯!」

「叫我胡佛,」他說,「我的名字是蘭迪·胡佛。」

「你從他們那裡得到的信息,至少都是受到德聯邦調查局控制的。」

「別這麼說,我的人都需要謀生,他們只是些街頭混混,德聯邦當然能輕而易舉地控制他們。但是你覺得西德的情報人員會阻止我們與德國佬的交集嗎?這簡直可笑。每個人獲得信息都是有償的,無論是英國人、法國人、西德人或是蘇聯人,而我們碰巧是付得最多的,所以我們的工作自然就是最簡單的了。坐地鐵去東柏林去華沙的咖啡館看一看吧,有許多人聚集在那裡,有間諜、中介、聯繫人、保險人、情報員、負責人,甚至還有俄國和美國的情報官員!這些嚙齒動物總是跑來跑去地尋找最優價格。西柏林就是這樣一個間諜市場,但東柏林就更像是個笑話了,每個人都是雙重或三重身份,你甚至會記不清他們到底是你這一方的人還是他方的人。但你也知道,這些都無所謂,即使他們並沒有掌握什麼信息也能編造出一些東西來。」

「你難道不擔心SSD會影響信息的真實性?」

「SSD根本就無法償付我們的工作報酬,而且,我知道誰在為他們工作,也知道他們的報酬是什麼。」迪克斯·巴特勒對此似乎感到有些無聊,就像律師也不情願在悠閑的周日還要給他的朋友講一些法律知識一樣。「別管這個了,查理·斯洛特!」——這正是我在國防部的名字——「快看那邊那個紅頭髮的傢伙!」

我們當時是在格雷芬角落一家有著包豪斯風格 的蕾西酒吧里,我想這裡就是那個每張桌子上都有電話的神奇地方,你可以撥打屋內任何一位女士所在的桌子號碼,女士們也可以撥打任何男人所在的桌子號碼。所以,我們的電話就一直響個不停。女士們都期望能和迪克斯說上話,因為他是主管。他掛斷了任何不說英語的女士的電話,對於那些會講英語的女士,則有更「高級的任務」等待著她們。

「噢,親愛的,」他會說,「揮動一下你的手,讓我確認一下我正在和誰通話。」

屋內一位金髮女郎便會揮動起她的手臂。

「你真美,」他會對她說,「不要說謝謝,這是實話!」這時候,他就會用指關節在桌上敲擊出聲響,然後接著說:「海爾格,真是個好名字!你說你是個離過婚的人,這很好啊。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你願意和我上床嗎?」

「你這樣跟女士說話,不會招來很多耳光嗎?」有一次我問他。

「是啊,」他說,「但我也確實上了不少女人。」

如果海爾格掛了電話,他就會聳聳肩說:「你不過是一隻乾癟的老野貓罷了!」

「要是她同意了呢?」

「我會讓她爽到尖叫。」

這些女人並不總是拒絕的,有時候還能頻頻地與她們約會;有時候他還會為她們中的某幾位痛苦流淚。他起身離開,我們又換了另一家酒吧。來到康德大街的雷迪酒吧,坐在一張側邊有鈴的餐桌是絕對必要的,再用旁邊的一根釣竿把脫衣舞女脫落在地上的衣物釣上來。這酒吧也太周到了!我們還去了紐倫堡的浴缸主題酒吧,一家爵士樂地下室酒吧,後來又去了普拉格大街的克爾希酒吧。那裡有很多異裝癖,一群男人打扮成女人。我十分厭惡他們,可能是受家族傳統觀念中的清教主義思想的影響吧,但迪克斯卻對此很感興趣,然後我們繼續去另一家。在酒吧里,他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說話聊天,一隻手還搭在一位陌生姑娘的翹臀上,服務生將一張紙塞進了他的錢包里,那姑娘還同他小聲低語了什麼,然後他很快在他的便簽簿上寫了點什麼,煞有介事地撕下來遞給服務生。看到我對他行為的一臉不屑,他竟然哈哈大笑起來。「回去再好好看看手冊上面的『黑色宣傳』吧,」他說,「服務生是給東德人工作的,純粹的 SSD人,我想給他點顏色瞧瞧。」

就這麼回事。這樣一個晚上的興奮已足以點燃我一個月以來的幻想了!況且一周內我陪他出去不止一個晚上,我內心從來沒有如此騷動過。我不知道我們究竟是在地下室還是在動物園,但生活看起來充滿希望,那是因為生活本身已經十分黑暗且充滿邪惡了。我們身處在西柏林,四周被共產主義的軍隊包圍,我們也許活不過明天,也有可能活上一個世紀,但邪惡的亮光在隱隱閃爍,就像遊樂場里的霓虹燈。有一天晚上,一個中年服務生對我說:「你覺得現在這裡很炫酷嗎?」我點點頭。「呵呵,這裡根本什麼都不是。」他說。

我接著問:「納粹分子當年在這裡的時候會更精彩嗎?」

這個服務生看了我好一會兒,回答道:「嗯,比現在要好。」

我離開那兒,但心裡還在想著那時究竟有多好。稍遠一些的餐桌上,人們可能正在暗自神傷,但在我們周圍,卻是一派歌舞昇平。在柏林的酒吧迎來凌晨一點的光景時,是迪克斯精神狀態最好的時候,他的金髮、身高、體力和他強烈的佔有慾無一不昭示著他的魅力,他神一般的力量感染著柏林人大腦中潛在的異教魔力。迪克斯總是讓人覺得他從來都是在最佳的時間和場合出現。

你可能會想,既然有這麼多女人和他廝混,我應該也可以有些機會吧,但很快我就意識到,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燈紅酒綠的場合,也沒說過我是有多麼地恐懼女性,我一直都覺得這是我人生中保存最好的秘密了,我甚至都想對自己隱瞞。但現在我必須承認我對那些看起來不滿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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