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Ω-12

看著空空的房間和她使用過的被單,我知道她去哪裡了:有一次基特里奇突然告訴我她偶爾會去地下室。

「我討厭那個地方。」我告訴她。

「不,當我一個人孤獨地待在屋子裡的時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可以不讓自己這麼孤單呢?於是我就去了那裡。」她說。

「告訴我為什麼。」

「我過去常常害怕屋子裡的東西,但現在我不害怕了。當下到地下室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到了自我內心孤獨的中心,好像這裡就是茫茫大海中間的一片陸地。這樣,當我從地下室上來的時候,我就不覺得這個房子是那麼空蕩蕩的了。」

「在地下室沒有什麼東西讓你害怕嗎?」

「我想是我自己在嚇唬自己,我聽到奧古斯都·法爾擺弄他的鎖鏈發出的咔咔聲,但是,不,哈利,在那裡我不會感覺到復仇的味道。」基特里奇說。

「你真是一個可愛的姑娘。」我回應說。

現在,我必須提醒自己,今晚我是有機會把她帶到地下室的。當我們對自己都不忠實的時候,我們很嚴酷、魯莽地評論甚至是批判鏡子里的影像,卻沒有反應過來鏡子里的影像就是自己,當我這樣做的時候,我很看不起自己。正如卑鄙、虛偽、迷醉的人一樣,我隱約感受到肉眼不能看見的審判員們聚集在那一片死寂中。

突然,一聲動物的悲鳴打破了夜的沉寂,這不是普通動物的聲音。從這個聲音中,我辨別不出那動物離這裡有多遠,但這聲音聽起來有點像狼的哀嚎,可附近地區很少有狼。這聲音又出現了,現在這聲音聽起來像一隻受了傷的熊發出的畏懼、疼痛的嚎叫,可是附近並沒有熊出沒,應該是我內心的不安讓我覺得這聲音聽起來是這樣的吧。

二十一年前,在那條從高速公路一直延伸到我們身後岸邊的泥巴路上,我發現了一個乞丐,他在吉雷·巴特勒家旁邊的灌木叢里狼吞虎咽地吃著東西。後來我得知,雖然他靜靜地躺在那裡但實際上他的臉上掛滿擔心、害怕的表情,他擔心嘴裡僅剩的食物會被別人搶走。剛才我聽到的動物發出的尖叫聲,會不會也和乞丐當時的處境一樣呢,有誰知道啊?二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六二年的早春,那時我們正在找可以停下一架飛機的地方,因為我們要對古巴的甘蔗地噴洒毒藥。難道這一年來的工作經歷在那時候沒有讓我有想發出令人窒息的咆哮嗎?

站在空蕩蕩的卧室里,我的思想和達蒙·巴特勒直接發生衝撞,達蒙·巴特勒是吉雷·巴特勒的遠古親戚。達蒙·巴特勒是奧古斯都·法爾的第一個助手,只是他已經死去二百五十年了。我突然想到這個人並不是因為我看到了他的鬼魂或者是聽到了他的聲音,只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看到了他所看到的東西,所以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了他的樣子。

我站在卧室中央,努力地想著,現在在我腦海里的東西不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也不是別人想要侵犯我的表現,只是某個下午發生的事件遲來的結果。那是十年前的一個下午,那時候我在巴爾港圖書館裡閱讀達蒙·巴特勒的行船日誌,這日誌是當地圖書館珍藏的手抄本,正是因為十年前的這個下午,才有了我今天腦海里的圖像。雖然我做這些不費吹灰之力,但我仍然在努力地做,因此我嘗試著告訴自己,我所看到的景象不過是我把達蒙·巴特勒的日誌片段拼湊起來而已:裝船的清單、如何避免潛在的危險、待售的單桅帆船……我看到他們處置法國船長的方法就是巴特勒日誌血淋淋的本質,只是我現在才想起來,才反應過來。記憶具有多麼大的監禁力啊!現在,總算都想起來了,就像開門之前的敲門聲一樣,我的記憶由於一點點的引導逐漸清晰起來。

法國船長的船被奪後,他的船員遭到屠殺,船長自己被剝光了衣服,赤裸著身子,雙手被捆綁著,而他卻沖著光膀子的「強盜」吐口水。此時,光膀子的法爾舉起他的彎刀,刀刃鋒利無比,在手起刀落的一瞬間,船長的頭顱像一棵大白菜一樣飛出去,重重地掉在了甲板上——達蒙的日誌就是這麼寫的。其他的船員都發誓看到了屍體,而且屍體的脖子還在往外噴血,被捆綁的雙手迅速收緊,向上掙扎著靠近膝蓋,直到法爾暴怒地踢了他一腳,屍體就躺在甲板上了,雙腳抽搐著。頭顱落在一旁,嘴巴仍然在動,所有人都看到了。達蒙·巴特勒寫道,他聽到那血淋淋的嘴唇還在說話,他對法爾說:「Si tu non veneris ad me,ego veniam ad te.」

十年前的一個晚上,當我在夢裡一直跟隨著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人走到地下室的時候,我並沒有想起被斬首後的頭顱所說的話,我現在想起來了,並且明白了他在說什麼,他說的拉丁文很清晰:「你不來找我,但我會去找你。」赤裸裸的詛咒啊!

為了不讓羅斯聽到我的動靜,我走後面的樓梯下到地下室。在地下室里,有一個窗戶的一扇窗格壞了,黑夜的氣息從壞了的窗格里透進來,這股氣味一聞就知道不是這個島上的。如果鼻子是記憶的引擎,那我現在聞到的氣味讓我想起了波托馬克運河上的陳腐水域,老喬治城沼澤上那悶熱的沼澤氣味在緬因州的空氣里散發著無盡的芬芳,我想起了波莉·蓋倫·史密斯以及她的進攻者。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撞上了蜘蛛網,黏黏的蜘蛛絲粘住了我的頭髮,我被嚇得發抖。現在我對自己所聞到的氣味不怎麼肯定,這是老切薩皮克城以及俄亥俄運河上灘涂的臭氣嗎?當一個陌生人站在走廊上可以清楚地聽到遠處社團舉辦宴會產生的大叫聲以及哭喊聲的時候,我在想那片沼澤或許正散發著它的臭味,使距離它北面幾百英里的我都能聞到這氣味,那片沼澤地就是那具不知是不是夏洛特的屍體被發現的地方,這具屍體第一次被衝上岸的地方真的很臭!過去我在自留地最底部待著的時候,我很害怕那裡潮濕陰冷的空氣,如今這樣的空氣已經成為第一種能讓我心生恐懼的氣味。現在通向地下室的木製樓梯已經開始腐爛、鬆動,我已經很長時間不使用這些樓梯了,以至於我已經忘記它們會怎樣大聲地抱怨。我以前一定進過在戰爭中受傷的人的病房,現在我所走的每一步都帶著無盡的悲傷。

地下室沒有光,很久之前燈泡就壞了,只有開著門才能透進一點點光線。我的影子在我的前面,我慢慢往下走,感覺自己的手臂被木樁壓迫著,我一直往下走僅僅是為了到達基特里奇睡覺的那間小卧室。正當我準備進入最靠裡面的房間時,來自地窖上方的光線在道路的拐彎處減弱了,我幾乎什麼東西都看不見。從我上次到這裡冒險已經很多年了,當我摸到那些床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它們腐壞的程度已經很深了。

基特里奇正躺在一個毀壞程度不那麼深的泡沫床墊上。地下室里幾乎沒有光線,通過反射的燈光可以看見她蒼白的皮膚毫無血色。我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是睜開的,當我靠近的時候,她輕輕轉了轉頭,以此暗示她知道我來了。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都不說話,我又想起了幾年前的那一幕:那是一個滿月的夜晚,月亮遠遠地從兩座黑色大山夾著的峽谷中慢慢升起,而我的獨木舟在峽谷之間漂浮著,船上晃動著微弱的燈光。

「哈利,」她說,「有一些事你應該要知道。」

「我希望有這樣的事。」我慢吞吞地說,在她說這話之前我已經對她要說的話有一個心理準備了。我很少有被刺痛的經歷,但僅有的傷害竟然發生在我的婚姻中——這是即將發生的不可挽回的預兆,我不想再往下說了。

「我不忠誠。」她說。

在每一種死亡中都隱藏著一種慶祝,在每一次狂喜中也隱藏著死亡。這就像我兩種不同生活中的靈魂相互交換了地點,每次我和克洛伊在一起的罪惡感都會瞬間消散,但我和基特里奇之間的悲哀卻像洪水一樣不停地湧來。我內心一直擔心的颶風來臨了,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就像晴天霹靂,讓我頭昏腦漲。「和誰?」我問,「你和誰對我不忠了?」我在內心藏著一個忠誠的觀察者,他不會被颶風、地震、火災或者海上的風暴影響,他在這種情況下仍然能夠注意語法的正確性——他是我的一個特殊夥伴。

「有一天下午我和夏洛特在一起,」她說,「但那不算什麼事,儘管它很糟糕,」她停了停,「哈利,不是夏洛特,是其他人。」

「是迪克斯·巴特勒嗎?」我問。

「是的,」她說,「迪克斯·巴特勒,恐怕我已經愛上他了。我很討厭這樣的想法,但是,哈利,或許我真的愛上他了。」

「不,」我說,「不要那麼說,你不可以那麼說!」

「可那真的是不一樣的感覺。」她說。

「他是一個勇敢的人,但他不是一個好人。」我告訴她,我的聲音很堅定,就像只是說出了一個心中已久的想法。不,他不是一個好人。

「那沒關係,」她說,「我不是一個好女人,你也不見得是一個好男人,我們都不是什麼好人。」她說:「我覺得這就是我們,你知道的。」她又慢慢地補充道:「我寧願相信,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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