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Ω-6

在我能夠告訴你她是誰之前,我就知道這是誰的聲音了,「克洛伊。」我說。

「我討厭像這樣打電話給你,」她一開始就說,然後一陣莫名的停頓緊接而來,「方便說話嗎?」她問我,好像我們才剛成為情人,她剛剛才意識到應該這樣問。

難道現在負罪感還會影響我的情緒嗎?我知道基特里奇此時一定在床上翻來覆去。「是的,方便講話。」我回答道,但我的聲音很小,小得讓她以為我不方便講話。

「我一定要見到你!一個小時之前就想打電話給你了,但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是不是方便,所以才現在打的。」

「巴思的天氣怎麼樣?」我沒理由說這句話的,這句話讓我們之間停頓了好一會兒。然後,我馬上補充道,「路況會不會很糟糕?」

「我那四個輪子的車在泥濘的路上行駛時,車輪偶爾會變成臃腫的檸檬,但路況很快就會變好的,哈利,」她說,「發生了一些事,今晚我一定要見到你!」

「呃,」我說,「現在還沒有發生什麼事。」

「我想要去你那裡。」

「當然,」我說,「我很歡迎你來,只是你可能永遠都找不到這個地方。」

「噢,」她說,「我知道你家的地址,我也知道怎麼去,我曾經在多恩住了一個冬天。」

「真的嗎?」

「當然,」她說,「我曾經和威爾伯·巴特勒住過一小段時間。我住在高速公路旁邊的兩個拖車式的房子里。」

她說的就是我看到的那個院子里有很多生滿銹的車子殘骸的房子。

「那為何那時候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你呢?」

「我只是和威爾伯住了幾個月的時間而已,他從來不讓我下床。當你開車經過的時候,我常常透過窗戶看你。『小男孩,他很帥啊。』我常常這麼對威爾伯說,他還真因為這個嫉妒你了!」

我再次想起了威爾伯在路上遇到我的時候那充滿惡意的眼神。「我猜確實是這樣的。」我回答說,我可以聽到她的呼吸聲。「克洛伊,」我說,「今天晚上來這裡根本就不是一個好主意。」

「你會有事情發生的!」克洛伊說,她聲音里的氣憤和她在性慾方面得不到滿足的時候表現出來的一樣。「現在,」像這種時候她總會說,「更強烈了,他媽的,更強烈了!」是的,她就是這麼說的。「哈利,今晚我一定要去。」她強烈要求道。

「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在今晚呢?」

「你處在危險之中,」她停頓了一會兒,「不,是我處在危險之中,」她說,她又停頓了一下,「他們去你家裡了嗎?」她問。

「沒有。」

「他們已經來我家了。」

「什麼?」

「在你回去之前,我們最後一次喝酒的時候,就是那時候他們來我家的。他們幾乎破壞了房子里的所有東西,連沙發里的填充物都全部被翻出來了。畫框全部被打碎,煤氣爐子拆得四分五裂,床單也被撕碎了,衣櫃的抽屜也翻開了,柜子也被推翻了。」她傷心地哭了起來,彷彿一個女強人剛得知親人因故變成殘疾人時一樣傷心。「哈利,我嚇得坐在那兒一個小時啊。過了很久,我才站起來去看看還有什麼地方沒被翻查過。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但是他們一樣東西都沒有偷,他們甚至還把我配衣服的首飾堆放在床上。旁邊是我的比基尼短褲,再旁邊是我的紅色內衣。在首飾的右邊,你知道是什麼嗎?是一隻死蟑螂。去年除夕夜的時候,我吸了一點大麻,把一隻死蟑螂藏在抽屜的底部。他們把這隻死蟑螂翻出來放在了我的首飾旁邊,我恨死他們了!」她說。

「他們?」

「如果說是小偷做的話,他們一定會偷走我的電視、微波爐、音響、鬧鐘、股票、項鏈,但這些東西他們都沒有動,這些人一定是警察。」她想了想,「特警。」她隨即又問:「哈利,他們在找什麼?」

「我不知道。」

「這和你有關嗎?」

「我也不知道。」

「你做什麼工作的?」

「我告訴過你的,我從事寫作和編輯工作。」

「拜託,哈利,我不是傻子,」她聲音變小了,「你在從事什麼秘密工作嗎?」

「沒有。」

我的謊言又惹得她哭了起來,我感受到了一股出於同情的劇痛感。克洛伊的事情刺痛了我,填滿了我的腦海,讓我不安起來,畢竟我是在對她撒謊啊。

「威爾伯的父親吉雷,過去常常說:『哈伯德這個家族或許有人在中央情報局工作,但是即使有這樣的工作也不會讓他們看起來比我們好。』每次你開車經過的時候,如果剛好碰上他喝醉了,他就會這麼說。」

在這之前,我從來都不知道我們家在緬因州的鄰居會對我們家人所從事的工作有所了解。「我不能談論這個,克洛伊。」

現在她的聲音開始大起來:「你有沒有一點點地理解過我呢?或者說我只是你的性工具?」是的,她的聲音一直在提高。

「我很愛你,你知道的,儘管我愛著我的妻子,但我的眼裡還是有你的。」我將這話說得儘可能地慢和輕。

「那太好了,」她說,「我會記住的。」

難道不是類似的對話都是這樣的嗎?在我掛斷電話之前,我們繼續講了五分鐘,然後又講了五分鐘。當我放下電話的時候,我充滿了痛苦。我之前用來隔離我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讓我超然物外的東西已經被這個電話粉碎了。現在,回到我的卧室,回到基特里奇身邊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事。我被這樣的想法糾纏著,我也就不自覺地、緊張地猜想著是不是有一些我還不是很清楚的事情已經發生在我身邊了,這樣的想法讓我害怕地一步跨越兩三個台階跑到樓上的大廳里。可是,在我們的卧室外面,我看到了一個東西,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被痢疾長期糾纏的男人那樣虛弱,我甚至出現了一種幻覺,好像是手臂或者四肢受傷了,很痛,但又出奇地開心。我能設想基特里奇在她的床上睡著了,她一定是熟睡了,我可以坐在椅子上看著她,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構思這樣一個畫面上了。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走到了卧室門口,我朝裡面看,她真的如我所設想的一樣在熟睡。擁有這樣一個妻子讓我感到欣慰!能這樣默默地看著熟睡、不說話的她總比我一個人孤獨地待著好,我能把這樣的想法當作一種暗示嗎?她那正拿著網球拍的帶有斑點的手臂以前不知道給了我多少快樂,可我已經不知道過去多少年了。

我凝視著躺在床上的她,享受著回到家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安慰,這樣的感覺讓我感覺我還是純潔的,我更加愛她了,就像是發生關係後的第一天那樣愛她。噢,不是我們發生關係的第一天,而是我救了她的那一天。

那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銘記的成就,在我心情不好的日子裡,我甚至會想那是不是我唯一的成就。正如人們所說的,我對恩惠也有一種簡單的理解,我從來不把愛看作運氣,也不會把愛看作來自上帝的禮物,上帝會安排所有的事物,上帝也有權力決定你是不是會成功。但愛不一樣,我把愛看作一種獎賞。只有一個人所具備的勇氣、自我犧牲、大度或者勇於面對失去這些美德讓他創造出了什麼的時候,他才能獲得這份獎賞。雖然我感受到了愛,可是我或許還沒完全做到這些。我之前感受到的冷漠只是讓我的心更加疲憊了,可是我沒有達到絕望、被傷透心的地步,因為我用嗎啡來麻醉自己。如果我對基特里奇的愛還在那個玫瑰花架下面的話,我就不會變得一點都不優雅。可是,如今的玫瑰花架下只有無盡的哀傷。

我把燈關了,這樣她能睡得更踏實,而我就坐在她身邊的床沿上。我不知道我在那裡坐了多久——幾分鐘還是更長時間呢?——就在世界靜悄悄的時候,有一個拍打窗戶的響聲打破了這份寂靜。我朝著窗戶看去,看到一隻白色的飛蛾正在拍打著窗玻璃,它的大小不超過兩個手指的寬度。三月的晚上在室外會有飛蛾嗎?它的翅膀隔著窗玻璃看上去就像梅爾維爾湖裡的白鯨那樣白。我橫穿房間走到一張桌子旁邊,拿了一把手電筒打開,再把燈光緊貼到窗戶上。飛蛾就緊緊貼著手電筒光源的另一邊的玻璃,似乎是要吸收這顆小小的燈泡提供的一點點溫暖。我帶著敬意看著飛蛾那顫抖的翅膀,畢竟這翅膀的大小就代表著這個生物的大小啊。那隻飛蛾也靜靜地看著我,它那黑色的眼睛和針頭的大小差不多,它那帶有強烈表達慾望的眼神,我之前在鹿或者狗的眼睛裡看到過。我發誓,飛蛾也在盯著我看,是一種生物和另一種生物之間的平等對視。

我沿著窗戶移動手電筒,飛蛾就跟著電筒光移動。當我移到可以打開窗戶的地方,我猶豫了,我要不要打開窗戶呢?畢竟這是一隻飛蛾,不是蝴蝶。它那白色的身體就像一隻蛆一樣,它的觸角也不是一條細線,而是像一把小小的刷子。最後我還是讓它進來了,它那拍打窗戶的聲音不就是在懇求我放它進來嗎?

就像一隻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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