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Ω-5

我大聲叫喊著:「基特里奇,把門打開!把門打開!」在一些令人驚慌失措的夜晚,她會和她死去的母親說話,她會輕輕地哼一些不成調的搖籃曲,現在她就在哼著。

在接下來的沉寂中,我試圖忽視夏洛特死了這個事實。

「基特里奇,我求求你,和我說說話吧!」

「哈利,」她的聲音出奇地陌生,「你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

「一個人?」

「就一會兒。」

如果我的敲門聲打斷了我妻子和她情夫的美夢,那麼現在她的驚慌應該表現無疑了。

但門後面沒有情夫,只有夏洛特死了的消息。我很清楚這種局面,死亡對她這樣敏感脆弱的人來說,就像克洛伊對我發情一樣熟悉而親密。

「我不能讓你留在這裡,」我說,「除非你告訴我更多的事情。」她不說話的時候,我又重複了一遍:「告訴我!」

「休·蒙塔古的屍體被衝到切薩皮克海邊,驗屍後發現是槍殺的。」她幾乎說不出話來,最終還是勉強說了,「安全局說是自殺,他們準備就這麼公布。」

「誰告訴你這些的?」

當她不說話的時候,我又敲了一次門:「你讓我進去!」

「我不會讓你進來的,至少現在不會。」她如此堅定地說完這句話,不禁讓我懷疑她是不是已經知道克洛伊的事了,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呢?如果她真的知道,那就只能在我們打電話以後了。

「我不放心,」我說,「我們兩人分開後你還會不會是安全的。」

「很安全。」這時候,她的聲音里透出另外一種語氣,一種執拗妻子心中無止境的憤怒。

「基特里奇,讓我進去吧,你一定要讓我進去。」

「一定要讓我進去,噢,一定。」基特里奇重複著我的話。

我震驚地倒退了幾步。此時,夏洛特的死似乎已經過去很久了,從我十六歲開始,夏洛特已經佔據了我的整個靈魂,但是現在他死了。一兩天以後,人們會說夏洛特是自殺的,內部人一定會打電話給基特里奇的。

我回到前廳,撿起從掛鉤上掉下來的潮濕的灰色條紋衣服,然後拿上濕的藍色牛津布襯衫和一件內衣,把它們都扔到儲藏室另一邊的洗衣房裡去。對這些家務事我了解得並不多,但是我對烘乾機通過滾動、旋轉烘乾衣服的原理還是知道一點的。沒關係,我不會長時間穿著這身換洗衣服的,穿這身衣服只不過是稍微呼吸一點異味罷了,這點異味算不了什麼,就像一鏟泥土對一座墳墓來說不算什麼一樣。我可以順著自己的想法再喝一杯布希米爾斯威士忌嗎?我不知道是應該為死去的朋友默哀還是應該為那位尖酸刻薄奸詐的上司離開了而慶幸欣慰。

事實上,我並沒有任何明顯的情緒變化。如果你得知上帝已經死了這樣一個確信的消息,你會怎麼做呢?你當然會繼續自己的生活。然而,十個星期以後,甚至是十年以後,這個消息會像刀子一樣刺痛你。但是現在,我在等烘乾機把我的西服烘乾,烘乾機的聲音不停地環繞在我耳邊。在外面那間開著門的小屋子裡面,有一些小動物,可能是浣熊,也可能是冬眠醒來的魚在水缸里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洗衣水槽上的水滴不停地一滴一滴往下滴,在洗衣房的一個角落裡,由於濕氣太重沒能凝結的石膏開始剝落掉在地上。那種布滿灰塵的、哀傷的、毫無生機而言的景象讓我想起了夏洛特,他會被火葬嗎?他已經寫好遺囑了嗎?還有一些其他沒有答案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問題冒出來的節奏和水往下滴的節奏很協調。

我有麻煩了,我想逃避。我不知道我的警報系統是不是已經瓦解了,可是我真的沒有感覺到有任何人正在靠近我。當然,怎麼可能會有人在今晚穿越海峽呢?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不得不說此時的我沒有一點思考能力了。儘管風浪很大,但如果船隻夠大、船隻的設備夠好的話,幾乎不會遇到什麼太大的麻煩就可以從巴特勒特或者海豹灣到達這裡。

這時候,洗衣房一個角落裡的蜘蛛網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蜘蛛的身後,有一隻面部黃色的生物,它帶有像眼窩一樣標誌的小東西,它的鼻子上有一條像脊椎線一樣的東西,這條線一直延伸到嘴巴和下巴上。我好奇地觀察著這個小東西,我的神態像一個被痛打後的醉漢眼冒金星地看著自己受傷的雙手一樣。

我的西服應該幹了吧。不管它有沒有干——此時布希米爾斯威士忌的後勁上來了——我打開烘乾機,把所有衣服拿了出來:襯衫、內褲、背心、夾克以及褲子,烘乾機把這些衣服全部攪在了一起。拿出來以後,我就換上了這些衣服。

穿上衣服後,我不自覺地摸了摸胸前的口袋,準備弄清楚今晚發生的事情,這種想法讓我慢慢回想著今晚發生的點點滴滴。我記得在穿越海峽的過程中浸了水的護照應該還在西服的口袋裡,而西服還在烘乾機里滾動著。我把護照拿出來後發現,它已經被洗壞了,我邊吃餅乾邊看,上面的字體已經很難看清了,我怎麼就這麼笨沒有想到護照在衣服里呢?自從我進入中央情報局以來我就一直用這個護照,這是夏洛特為了讓我能出國旅遊幫我辦的。護照上的名字是威廉·霍爾丁·利比,這個名字是蒙塔古曾經使用過的別名——真是一個可惡的名字,幸好只是一個名字而已。

要是護照全部都壞了,至少我還可以把它扔進垃圾桶,我倒是能隨時找到垃圾桶。現在我站在洗衣房的木地板上,穿上我那還有點潮濕的破舊西服,這種狀態會讓人覺得今晚發生的事好像完全和我無關。我是不是很淡定?我好像身處一個異域國度,在這裡,時間的流逝不會讓我承擔任何責任。

同樣,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在乎敲開卧室的門。不,還是別敲門了,以防再一次被拒絕。還有其他房間的門是開著的嗎?我有一種很糟糕的感覺,這種感覺絕對不會比被上級叫去整理可惡的報銷賬單的感受好。當我爬上樓梯的時候,整座房子出奇地靜。

我們卧室的房門半開著,並沒有全開,確實是微微開著的。難道基特里奇出來找我了?那似乎不太可能。更有可能的是,她稍微轉變了想法,這點轉變讓她把門打開了。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她轉變了對我的看法。

在我進入卧室之前我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我不用聽到她在說什麼也能猜到她在對著牆壁說話,因為她那大聲又帶點詭異的語氣,不禁讓人想到了為死人穿衣服的場景,我多麼希望她是在和她的母親說話而不是對著牆壁說話啊。我真心希望看到頭髮雪白、牙齒潔白的梅奇·米諾迦納德站在我面前,她總是用那種優雅女士特有的鸚鵡般的聲音說話,這樣的聲音讓人覺得從她們嘴裡永遠不會冒出一句不合適的話——或許這樣說話是從埃莉諾·羅斯福開始的吧。

基特里奇的母親眼睛是紫藍色的,和花園裡一種紫藍色野花的顏色一樣。我知道這種野花的名字,但是梅奇只對新品種的花卉感興趣。她在花園裡種了最高的花,這種花能長到四五英尺高,花的顏色鮮艷得驚人,如果博納爾帶著畫架來到梅奇的花園,恐怕他的調色板會因為梅奇的花而黯然失色。在溫暖的節氣里,這些花隨心所欲地隨風搖晃著,這一點和梅奇很像,她是出了名的自信,有時候甚至是自負。「哈利,別像一個傻子一樣迷戀法國人,」她會說,「他們一點也不值得崇拜。」

是的,我希望基特里奇是在和她的母親梅奇說話,可是她不是。

「我不會的,」現在我可以清楚地聽到我妻子說話,「不會跟著你的。」

我輕輕一推,卧室的門就開了,這正是我所希望的。然而,眼前的場景比我想像的更糟,基特里奇坐在椅子上,面對著牆壁,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衣,不過她的皮膚更白,這樣一件睡衣讓她看上去既像是穿了衣服又像是沒穿衣服。她的頭髮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烏黑亮麗,她的眼神也不再矇矓無光反而是神采奕奕,這樣一雙藍眼睛在昏暗的卧室中熠熠生輝是很不一般的,但我可以確定,這光是來自她身體內部。很顯然,她並沒有注意到我。

「蒙塔古,我警告過你的,」她大聲說,「我也曾為你祈禱過。現在我自由了,我不會陪你走出這座房子的。」

我第一次聽到她和她死去的母親說話時,是我們結婚沒多久,我犯了一個錯誤:不停地打電話到弗吉尼亞州的麥卡恩市找一個為中央情報局工作的精神病專家,那時候,基特里奇甚至都不肯原諒我這一行為。既然基特里奇天生具有這樣的能力,那就不要在乎這樣的能力給我們生活帶來的困擾了,至少這些困擾不是我的錯。她為什麼不能原諒我那樣的行為呢?因為這樣做讓她感受不到一丁點的尊重。「我愛我的母親,」她告訴我說,「我能和她說話是上天對我的恩賜,你不覺得嗎?你這樣打電話給醫生的行為簡直就是傲慢無知。哈利,如果你再做出這樣粗魯無禮的行為,我會認為我們並不適合彼此,你竟然把我這樣一種能力當作疾病。」

她不用再三重複這樣的話,我已在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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