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拉斯蒂已經研究過地圖。他和D.J.都擅長看地圖(樂意為您效勞,坐標)和指南針。他甚至在D.J.十四歲生日時給他買了一個柯費爾-埃瑟的測量經緯儀,帶三角架和捲尺。他知道天黑前他們還得趕十一英里路,還得再走五到六小時——在寂靜、漫長的黃昏,他媽的漫長的、無窮無盡的阿拉斯加夏日黃昏,他對此倒是毫不擔心,他是自由的,老兄,無拘無束,就像傻子亨利一般無拘無束,擺脫了公司那些制訂計畫者,那些無聊乏味的狗屎案頭工作,那些如喉音一樣發布命令的狗屁機器,那些六個鍵的電話,狗屁蜂鳴器(會議桌上的酒精——你的蜂鳴聲在哪裡),討厭的工作時間,現在他擺脫了討厭鬼盧克,擺脫了與華盛頓有關的一切東西,他成了惡人拉斯蒂,老兄,多年來,他夢寐以求能跟灰熊打聲招呼,不管這狗東西能有多麼龐大。

他們一路向前,前行數里,父子倆相隔十碼左右,穿過光禿禿的山脊線,這時他們覺得已經遠離盧克,可以試試自己的運氣了。這時他們聽到「特德警官」在另一個山頭上迴旋,於是便躲入林間。是的,盧克在呼叫,循環往複地尋找這兩位「迷途」者,狗屁,根本就沒有人循環往複地尋找他們。一小時之後,父子兩人大汗淋漓,兩人的情況既相同又不同。拉斯蒂從自己的體味里感受到了一絲甜蜜的墮落,而當襠里的東西如同此刻一樣耷拉下來時,他便暗自放鬆下來。老拉斯蒂此時一派英雄氣概,他們像兩匹勇往直前的戰狼,眼睛環視左右,掃視一番之後稍稍放鬆,隨時觀察、聆聽四周的環境,老兄,每每聽到響動,比如松鼠跳動的聲音,他們的腳下便小心翼翼。他們頂著風在林間行走,繞過榿木、野薔薇、絆人的灌木,在風中奮力前行,彷彿即將嗅到灰熊的氣息。有時他們會駐足歇息片刻,兩位俠士,老兄,他們如戰士一般警惕。他們挑了一處地方休息,背後上方是一塊懸突的岩石,這樣灰熊就不會從背後襲擊,他們便不會有太大危險。要知道,灰熊可能從任何地方逼近,這絕不是無稽之談,等你真的邂逅一場致命襲擊,你就會知道,她在此等你,吼吼,吼吼,在這美麗的得克薩斯之夜,在鐵軌旁邊,來一場甜蜜的邂逅。拉斯蒂開始說話,他們順著一塊突出的岩脊看去,前方二十英里開外有一片冰雪覆蓋的山峰,有可能是科羅拉多,應該不是九月的阿拉斯加,那些山巒綠意盎然,那悠長的線條如同肥碩的渾蛋丈夫,蜿蜒起伏的綠色植被宛如灰熊屁股上的皮毛,是的,那一座座柔美的山峰彷彿沉睡的灰熊,撅著屁股正在冬眠,海勒姆。拉斯蒂開始指指點點告訴D.J.那些植物群的名字:那些高大的虎耳草和博伊金氏草很相像,這個是野萵苣,那個是馬尾草。一路上,他一直在小聲地教導D.J.:「那邊那個是白鈴石南,D.J.。」要麼就是:「靠,看那些馬尾草多麼高,」「白山水楊梅,兒子,那花兒可真漂亮。」「紫色杜鵑花,居然長在北極圈!等等,我要告訴你媽,我在北極圈看到紫色杜鵑花了。」還有防風草、蔓性風鈴草、黃色的北極罌粟花,以及一種白色的小花,他將其又稱為虎耳草。「你知道虎耳草什麼意思嗎,兒子?」

「你告訴我吧。」

「就是岩石破壞者,那個小白花是岩石破壞者。虎耳草生命力頑強,即便是在岩石上也可以生長,而且還可以將岩石劈開。」D.J.聽了不由渾身一震,因為他想到了綠色的嫩芽(抑或是白色?在地下,只有小小的乳頭狀的嫩尖破種而出),白色的突出部分深入岩石微細的縫隙間,深入,深入,岩石竭力阻擊,於是它逐漸長大,逐漸膨脹,試圖讓岩石分崩離析,而岩石不會開裂,一棵柔軟的嫩芽,又怎麼能撼動岩石?是的,它給根莖暗自捎話,根莖於是竭力深入大地,再汲取大地的力量,地下的雷霆萬鈞之力,大地已經成為它的子宮,哦,哦,哦,子宮,於是一朝破土而出,就在那百萬分之一秒間,那嫩芽的堅韌已經遠非岩石可比,堅硬無比的嫩芽推進,推進,赫伯特,岩石於是便陰戶大開,轟然開裂,博伊金氏草——當地的虎耳草——便橫空出世。這便是岩石破壞者。D.J.沉浸在痛快淋漓的冥想之中。該死!

「那是烏頭草。」拉斯蒂說道。

這時,他們才算是坐下來,遠眺峽谷,有一片狹長的苔原,色彩斑斕,呈紅色及黃色,一棵先鋒樹 聳立其中。

「夥計,你願不願意成為一棵樹,獨立田中?」拉斯蒂問道。

「你現在知道的,我真的不知道。」D.J.說道。這是他自十三歲以來初次坦承自己的無知。

「我的祖母,你的曾祖母,尤拉·斯派塞·傑思羅,曾經是個女巫,大家都這麼說。我還是個穿著開襠褲的三歲小屁孩兒時,她就曾經告訴過我,絕不能在先鋒樹下睡覺,因為午夜時分,那上面便滿是悲傷孤獨以及蝙蝠尿,所以它總是孑然而立獲取信息,各種各樣的奇異信息,如果你在下面睡覺,你就會被施予巫術,也會獲得那些信息。」

「都是什麼信息?」

「我不知道。老尤拉·斯派塞·傑思羅不肯說。」於是他們朗聲大笑。D.J.說,哦,雖然他們已經謹慎起來,「拉斯蒂……先生……你是怎麼知道這些草……植物……的名字的……所有這些。」

「哦,我花了半小時問盧克,是他告訴我這些名字的。這半小時是我和他一起度過的唯一的愉快時光。我以前有這個嗜好,我像你這麼大時,曾經是活生生的『得克薩斯野花概覽』呢。」

「是嗎,你可從來沒有透露過。」

「哈哈,D.J.,要知道,我老爹時間比較多,他和我很親近,要知道,那可是大蕭條時期,得克薩斯東部大蕭條的那幾年,讓人幾乎絕望的時期。他失業了,於是我們就去打獵,弄點肉吃。兩年後他撞了大運,於是傑思羅家就又發達了。可是那兩年里我看到了很多,學到了很多。我們曾經在平原上的披棚露營,聽見過土狼的叫聲,哦,是嚎叫。」

「我打獵時也聽見過。」

「是啊,可我們是待在為了防雨而搭建的披棚里,還在雨地里生火,你知道怎麼生嗎?」

「不知道,先生。」

「嗯,你得先找個樹樁,還得有個突出的東西將其遮住,或者就在已經腐朽的樹枝底部,你得找到干木,就是樹裡面芳香的朽木,那東西便是你的火絨和打火紙,二合一的。如果是干木,它就可以把濕的嫩枝引著。我們以前就是這麼乾的,我和老爸,我們以前就去那裡露營,一去就是連續四天,在那片平原上循蹤覓跡,直到有動物進入視線,要知道,如果平原上光禿貧瘠,這可不大容易,我們還得數著,看打了幾槍。我跟著老爸學了很多,他教了我一樣東西,現在我要教給你——拿著一把好槍的好獵手唯一的險境就是從陽光處走進樹蔭暗處,因為此時會有兩三秒鐘的時間眼睛看不見。」

「這個我知道,老爸。」D.J.說道。

「是啊,可是你從來沒有把它當成狩獵原則,這就是區別。」

「知道了,先生,知道了,先生。」

「聽著,知道我見過的最糟糕的事情嗎?一頭可憐的鹿被一隻老鷹所殺。那頭鹿已經被某個獵手打傷了——老鷹最終成功收尾,或者說即將成功收尾,當時我不忍心再繼續看下去了,於是就開槍打死了老鷹,讓那頭可憐的鹿脫離慘境。可是那頭老鷹當時猛撲過去,把那頭鹿的一隻眼睛啄了出來,然後振翅飛遠,就像一個黑鬼在炫耀他那狗屁羽毛,然後又將另一隻眼睛啄了出來。接著它就該進攻其他要害部位了。那老鷹可真是個可怕的生物。我聽說它們甚至能將內臟從屍體里拽出來,就像水手用嘴拉著繩子一樣。當我發現一隻老鷹叼著一枚『合眾為一』 時,我很是不安,我差點兒就給美國國會寫一封公開信。你能想像你老爸看到那個狗屎玩意兒時的樣子嗎?可是我認為這是秘密犯罪,美國這個史無前例的最偉大的國家,最好多讀讀歷史,看看這是不是一個絕對的狗屎命題,居然被一隻老鷹代表,其實也的確是一隻老鷹在象徵美國 ,食腐動物裡面最卑鄙兇殘的,比烏鴉還要糟糕。」

他們一直走了半個小時,邊走邊親密地交談,D.J.甚至都習慣了拉斯蒂正常無異的口氣。這似乎表明,經歷了二十年的虛與委蛇、假意敷衍,年屆中年的拉斯蒂已經筋疲力盡,體內的平酸 已經消耗殆盡。這也表明,二十年的大蒜、洋蔥、煙草及酒宴使他自胃裡泛出的氣味長期酸腐不堪,他甚至還有些微齲齒,沒有齲齒的那一邊牙齒也有一顆已經腐爛(直面現實吧,美國同胞們,如果爛牙開始發出惡臭難聞的氣味,有些怪鳥會暗地裡將其拔掉,畢竟,鼻子會頻頻接近活躍的神經)。然而,雖然存在這些有損形象的問題,少年尼克,諸如疲憊、酒宴、大蒜和蛀牙,他的口氣依然正常無異,這是一個魁梧、結實的快樂男人的口氣,這是一個美國白人毫無異味的清新口氣。(嗨,那邊的渾蛋,D.J.是否將你稱為得克薩斯青年,抑或他是個出自哈萊姆的跛子黑桃天才,這一切狗屎均都是他杜撰的?最好還是質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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