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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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一潭死水,我在上面漂浮下沉,動作劇烈時竟能激起一朵浪花,浪花在陽光下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但我不會把浪花與死水混為一談,我看到浪花升起與沉落,為著它的偶然拍案叫絕,但也僅此而已,我意識到,浪花與我的關係源於死水與我的關係,它們是一路貨,我不應為浪花而迷惑,我應記起,我是漂浮在死水之上的,我的歡喜必以今後我的難過作為代價,我所泛起的希望也必以我的失望為代價,我並不在乎付出代價,但我在乎在這之間我經歷過什麼,我在乎我的希望與失望這件事本身的實質,一句話,我在乎真相,這也正是我沉浸於小說寫作時所做的工作,然而,當我睜大眼睛,真相卻在事件發生與結束之間一閃而過,讓我無法看清。

於是我身處無奈境地,如果我承認自己無法察覺真相,那麼真相便無意義,如果我因為自己無法察覺真相進而否認真相,那麼只會剩下事件本身,事件本身已成過去,變為我的意識,然而意識只要逃離事件之外就無法確認事件,那麼我所做的又是什麼呢?

這一切表明,無論如何,我都在盲目地生活、工作,盲目地發現。

我相信,我做了多少並不重要,我做了什麼才是重要的,但是,我無法確知我在做著什麼,我遠未清醒,糊裡糊塗,我與現實關係曖昧,我除了會說出「這是紅色,我要性交,我已成功」這類含混不清意義不明的廢話之外,我再也做不出什麼,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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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露對我說過的話,以及那些話中之話,有不少已被我忘掉了,那些忘掉的話沉入時間與空間的深淵,無法尋覓與打撈,它們與那些被我記住的話形成陳小露,陳小露便以一種支離破碎的面貌出現在我的眼前,當然,還有她的動作,聲音,神態等等,面對這個面貌,面對這個似乎與我一樣有著苦惱與激情的人,面對著她所剩無幾的一切,同時,也面對著我的過去,我無法還原,僅從那些仍可被我感知的一切材料中汲取對我的影響,那些影響細密瑣碎,極不清楚,終究叫我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但是,如果我不去假模假式地分析思考,那麼,陳小露與我的一切就會徹底消失,墜入萬劫不復的遺忘與虛無——我不想此事就此過去,而是想通過此事知道點什麼,比如「我是什麼,陳小露是什麼」之類的東西。

於是,我再次提起她,提起我,提起有關她與我的點點滴滴。

123

陳小露說話有個特點,那就是非常之慢,無論是什麼事,經她之口說出,總是娓娓道來,慢慢悠悠,口氣和聲音就像個老奶奶,一件小事能講上老半天,可以讓你聽得清清楚楚,條理分明,有時候我不由得插進嘴去,猜出結局,而她卻頗感意外地挑起眉毛問我:你怎麼知道的?與她談話的通常結果是,我會很快把手伸向她下三路,但是,陳小露卻堅持讓我聽完,因此,我的手便如一架飛機一樣被及時打落,不無遺憾地收回。

我認為,之所以這樣,是她希望我重視她說話的緣故。

陳小露把妝卸了,睡著以後,樣子很像一個老奶奶,平時她給我一個感覺,也像老奶奶。我私下裡推測那是因為她生活節奏慢的結果。

陳小露有個口頭禪,叫做哎喲,她無論干點什麼都伴隨著哎喲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哎喲一聲,坐下去之後又哎喲一聲,從衣櫃里拿出一件衣服穿上哎喲一聲,脫下來放回去又哎喲一聲。就連做愛時的叫喚也是哎喲哎喲的。但做愛的哎喲與其它哎喲有個區別,那就是做愛時哎喲後面有喘氣聲,而做別的動作時沒有。

對於這點,我分析不出什麼來。

陳小露每次出去之時必得認真化妝,抖擻精神,遭遇多麼無聊的聚會都能堅持到底。於是在聚會現場,我往往認為她很講義氣,甚至為她感動。

後來,我再次想到她這個特點,得出另一結論,這是她總在外面廝混所養成的不讓別人掃興的良好習慣。

陳小露和我在床上亂搞時時常說些有趣的示愛語言,比如「我就是你的工具」,「我就喜歡別人幹得我求饒」之類。這種話當時聽起來很帶勁,事情過後再一想也能使人啞然失笑。

作為陳小露所獨創的床上用語具有如此感染力,我當然不能任其埋沒,於是為它找到別的用途,其中之一便是用於我的劇本創作,在我與導演意見不統一時,我會無情地聽從導演的意見,冷酷地進入劇本修改,為什麼?因為我有咒語,我一邊叨嘮著「我就是導演的工具」一邊堅持工作,而且其樂無窮,而當更壞的情況出現時,也就是說,當導演改變想法,我需要再次重新修改劇本時,我仍會逆來順受,做到不爭辯,不抱怨,而是毫不留情地徹底妥協,我會回到家,按照導演的意志再次加工,嘴裡說著「我就喜歡導演滅我劇本滅得我求饒」,一邊欣喜若狂地工作。

由於這句話被我活學活用,在工作中作用明顯,因此,作為用途之一,我建議把它們寫進電影學院文學系的教學大綱,以便後來有志編劇事業的人去繼承發揚,並與那些諸如「絕不堅持自己的藝術追求」等等編劇守則一樣受到尊重與推崇。

當然,作為我受陳小露啟發所獨創的工作方法,它的實際應用前景當然潛力無窮,應積極推廣至人際關係領域,我敢誇口說,無論在何種種族、制度下,它均能發揮出極大的威力,尤其適用於下級對上級,以此獲得成功的人不要忘記,應把功勞記於它的發明者陳小露身上。

而且,在思想領域內,陳小露的思想也有意義,不是有一種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的思想嗎?那麼,作為它的補充,陳小露的思想也具有一定價值,我把它由口語轉變成書面語,那就是與天妥協其樂無窮與地妥協其樂無窮與人妥協其樂無窮。

從陳小露床上飄下的浪聲浪語竟能在我的實際生活中產生如此之大的影響,其本身還證明了羅素的一個思想的正確性,那就是,事物之間的聯繫是奇怪的。

124

當然,陳小露除了在床上說話以外,下床後也說話,兩者之間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不著邊際,當然,也有不同點,我總結過,當我們在床上時,陳小露話中富於情感,多是些抒情或是表達某種願望的豪言壯語,我們下床後,很明顯,她話中理智成分增加,多是些分析與敘述。這種區別與她的真誠沒有任何關係,而且,我相信,她在說話時總是真誠的。

兩種情況各舉一例。

其一:床上。

第一次在陳小露的床上亂搞,流氓大膽的陳小露索性高潮疊起,而愛不釋手的我則以意亂情迷與之相配,完事以後,她對我說,以前跟別人做愛時下面不濕,她的台灣老公性慾強烈,經常得用貝貝油之類潤滑劑才行,又說和我做愛不知為什麼下面總是濕的,此等動人的話出口,我當然表現出一副愛聽的樣子,愛聽的結果,是我抱緊她睡了一夜,醒來以後她對我說,她從來沒跟別人一起抱著睡過。但是,我注意觀察了一下,在她老公為她租的小屋裡,只有一床被子,也就是說,她不可能單獨睡覺。

其二:床下。

陳小露總說她最討厭老外,原因當然五花八門,一次,我們約好了要去看電影,但事到臨頭她說不去了,說她有個女朋友約她去一個外國人家打麻將,她那幫老外不會玩,她可以去贏點錢,於是,我們的電影沒有看成。

很久以後我知道,陳小露並不討厭老外,她打沒打麻將我不知道,但她在那裡認識了一個老外倒是真的,那個老外教了她很多看人的辦法,幫她豎立了新的人生觀,她愛上了那個老外,把台灣人炒魷魚。

這件事的結果讓我知道,也許,她當時沒有對我說實話,也許,我想,在討厭老外的問題上,她一定是臨時改主意了。

兩例情況加在一起,使我對我的「床上床下分類法」產生了懷疑,也對世上各種各樣的分類法產生了一些想法,我是說,把一件完整的事物拆開,逐一認識,然後再歸納,果真能總結出什麼嗎?而且,這與事物的本質有何關係?

至少,從我與陳小露這件事中,我是一頭霧水,無論我把它分成床上床下,還是分成認識前認識後,還是分成在我們家內與在我們家外,還是分成別的什麼,我得出的結論似乎與我想知道的「陳小露是什麼,我是什麼」這一類問題並無關係。

125

認識陳小露時,她對我說過一個有關她自己的理想,據說這個理想從小就有,具體一點說,從幼稚園開始,就伴隨著她,當然,為了她的理想,她也在始終不停地奮鬥,她的理想可概括為一句話,就是想讓所有的人都喜歡她,這樣,她便可以讓所有的人都照顧她、讓著她,這樣她便可以想怎樣就怎樣,這樣她便會活得自由快樂。

這個理想的難度之大,可與任何人類的目標相提並論,它的實現之艱難也就可想而知,但陳小露並不知道自己理想實現的可能性幾乎是微乎其微,更不知這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空想,對於陳小露來講,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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