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0-110

101

有時候,人會感到傷感,這是一種極不健康的情緒,因為傷感往往出現在人們無力改變現實的時候,出現在人們回憶的時候,出現在人們軟弱的時候,那一天,我坐在寫字檯邊,用手拂去電腦顯示器上的灰塵,把煙灰缸整個扔進垃圾袋,又轉動坐椅,目光掃視房中一切。這時,傷感便自天而降,猶如一記突然襲來的重拳,還沒等我伸手抵擋,便把我徹底擊倒在地,它就是這樣明目張胆、大大方方而來,它站在我面前,厚顏無恥而又趾高氣昂,此種作風,當然十分討厭,而我卻無法對此局面做出任何反應,而是閉上眼睛,聽憑這種感覺的發落,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清醒過來,從垃圾袋中把煙灰缸撿出,來到廚房洗凈,又走回廳里,打開手提箱,把裡面的臟衣服分門別類地放成兩堆,掀開洗衣機蓋,放進半箱水,倒進洗衣粉,然後把一堆衣服扔進去,把定時針擰到半小時,開始洗衣服,我坐在洗衣機邊,手裡拿著一本書,看也看不看,只是出神地聽著洗衣機忽轉忽停地隆隆聲,半小時後,一堆洗完,我又一件件抖開,用衣架晾在陽台上,然後重複上述過程,洗第二堆衣服,洗完後,我把手提箱里的其它用品物歸原處,給還在飯店辛苦奮戰的趙東平打了一個電話,鼓勵他繼續頑強地寫下去。

順便提一句趙東平,在我和陳小露如膠似漆時,他則心猿意馬,不平衡之極,首先,陳小露每天來看我,於是我在她不在時拚命寫作,根本沒功夫跟趙東平閑聊,陳小露一來,我關起房門,當然對他絕不理睬,因此,他的孤獨可想而知,別的我忘記了,我只記得他帶去的八千塊錢被他這個一錢如命的人花個精光,這種情形頗為少見,也不知他如何向媳婦交待,再者,我走時,他的十集只進展到三集,也不知我走後他如何能把後七集糊弄過去。

我之所以寫的如此迅速,是因為我以為能儘快回家,與陳小露一起生活,這種生活我們幾次提及,而她每次提及時都興緻高昂地與我共同描繪,這樣,在我頭腦中便形成一個錯覺,以為她當真願意如此,並且也能辦到,於是辛苦張羅,把共同描繪的無影世界視為真實,於是儘快趕奔而去,沒想到,你四腳如飛,你風馳電掣,你如期到達,你以為一步登天,可惜回頭一望,她卻原地未動,而你則獨自進入必須有兩人才能成為樂園的家中,頃刻間,樂園變成監牢,你成為自己苦心營造的世界的囚徒——可氣的是,由於不善汲取教訓,這種自取其辱的情況在我爛泥糊不上牆的人生中曾不止一次地發生!真是可悲可嘆!

102

我討厭姑娘拒絕我,不管什麼樣的事,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也不管為什麼。

對喜歡的姑娘,我從不提出任何要求,就是不給她們拒絕我的機會。

對我來講,喜歡一個人,就意味著永不拒絕。

無論什麼樣的事,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也沒有為什麼。

永不拒絕,這是偏執而可怕的情感,我知道。

我錯了,我更應知道的是,我也應學會拒絕——拒絕一切,拒絕一切的一切。

103

也許,我是個浪漫至極的幻想者,也許,我只是一個性交愛好者而已。

我弄不清自己,我在回到家洗完所有臟衣服又抽完所有煙的時候我還弄不清自己,弄不清陳小露,弄不清一切。

但我知道,歡歡喜喜回家準備與陳小露共同度日這一想法是一個地道的蠢想法,當一個蠢想法發自內心的時候,當然就成為蠢之又蠢的想法。

當一個人為蠢想法著迷的時候,這個人就註定成了蠢貨,當他發自內心地為蠢想法著迷的時候,這個人當然就成為蠢貨中的蠢貨——不言而喻,在這方面,我是指爭當蠢貨之王方面,我不幸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遙遙領先——那個詞兒叫什麼來著——「冠軍」,操他媽冠軍。

不要笑,在寫出這些話的時候,我的淚珠兒還在眼眶裡打著轉兒呢。

然後,我表情恢複嚴肅。

肺腑之言:這真是一件應當嚴肅對待的事情。

104

回家三天以後,我做出決定,放棄劇本,開始對我來講真正意義上的寫作,我是指,小說。

做出這個決定後我輕鬆了很久,生命短暫,脆弱,一錢不值,在裡面苦掙苦熬實在荒唐,最無恥的充滿謊言的體面生活對來我說枯燥無聊,它所樹立的希望人所共知,惡俗不堪,即使是作為換換口味,我也要原地轉身——為什麼不試試更為絕望的生活呢?

那天天氣熱得出奇,陽光從窗外直射進來,我頂著烈日,站於陽台之上,把頭探出窗外,望著樓下二環路上一輛接一輛行駛的汽車,把嘴裡未抽完的香煙吐到空中,看見小小煙頭緩慢下墜,我不禁興緻勃勃,我感到自己正像煙頭一樣,帶著微弱的火光,緩慢下墜,一瞬間,竟以為區區十二層樓便是深淵。

105

小說寫作,對我來講,意味著改變,不是變好,而是一切變壞,一切變壞的標誌便是停止謊言,說出實話,說出實話並不容易,實話意味著穿過謊言布下的迷霧,去尋找事物的真相,當然,找到真相無法做到,最起碼,也應向著真相可能所在的方向追問幾聲吧。

我就是抱著這種態度開始寫作的。

106

在我生活當中,見慣了這樣的人,他們對自己了如指掌,認為凡愚昧無知必是別人,凡恰當妥貼必是自己,一句話,他們初出娘胎便已至善至美,無需任何學習便已事事精通。他們對生活的見解也異常獨到,認為不斷提高社會地位經濟地位就是爬向成功,認為生活便是柴米油鹽,便是勞動與娛樂,如在生活中屢遭失敗也可用「活著是福」來自我安慰,除了活著,他們對什麼都漠不關心,除了自己已經知道的東西以外,什麼都沒用,人生無需多講,只需經歷一番便可,這樣的人往往大同小異,窺一斑而知全豹,他們一茬茬活在世間,自生自滅,自知其苦,自得其樂,堅強勇敢,令人尊敬。這樣的人遍布地球,直把地球搞得枯燥到了極點,幾乎難以居住,但凡你要厭倦他們,那出路只有一條,就是聽死人談話,也就是讀書,讀那些活著時非常有趣的人寫的書,因為這樣有趣的人物少之又少,所以,他們留下的書本就顯得物以稀為貴,我想,這就是我所認為的寫作的意義。

當然,能夠進行寫作的人十之八九也是屬於濫竽充數,混入寫作隊伍當中也不算難,問題是,判斷出自己是不是東郭先生並不難,倒是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是件難上加難的事情。

自開始寫作到現今為止,我每日都會溜到鏡前,仔細觀瞧辨認,通常看到的東西總令自己十分失望,於是咧嘴苦笑,然後心中充滿悲哀地離去。

特別提及,這一動作純屬自然而發,竟然無法制止,直至現在,簡直成了一幕每天自動上演的令我哭笑不得的醜劇——你可知道我仍堅持寫作是什麼意思嗎?

我說過,寫作,就是說實話,面對自我時,繞來繞去十分無聊,而沉默不講則是虛偽,只講一部分而不講全部則是說謊,而且是說謊中最壞的一種。

關於別人避而不談的話題我是說得太多了。

107

開始寫作這件事讓我暫時把陳小露放置一邊,我把自己沉入記憶中的世界,查閱自己倖存的日記和以前留下的隻言片語,經過整理,慢慢摸索自己曾經糊裡糊塗地走過的人生道路,有時記憶中斷,於是停止寫作,找來與我個人興趣有關的書籍,通過閱讀和思索來做自我分析,並記錄下來,以此作為我寫作的參考材料,我把這種活動稱做「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範圍極廣,從第一天開始便一下到達不著邊際的地步,事實上,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所做的是什麼,但是,僅僅幾天,我卻從中獲得不少樂趣,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自信的人,隨著年齡增長,我對自己不自信這一點倒是越來越自信,因此,我對自己在工作中得出的結論往往游移不定,所以,我的寫作也充滿疑慮,我時而懷疑自己是否具有寫作才能,時而對自己寫的東西疑神疑鬼,寫下一頁,不知所云,再寫一頁,依然如故,但我依然堅持不懈,我時而覺得應從內部描寫生活,時而覺得外部也應提及,總之,下筆千言,離題萬里,然而即便這樣,我也無法做到煞有介事,在沒有完全認定某種東西正確與否之前就不管不顧地繼續下去,當然,這裡面有很大原因是源於我不自信,而且,不知為什麼,自信的人總讓我感到十分彆扭,對此我曾百般思索,不得其正解,但有一點或可提出讓人討論,這是我僅僅是憑感覺得來的,那就是,自信的人往往把其自信以專橫的形式表現出來,而面對專橫,我往往無所適從,因此,彆扭之情便油然而生。

108

我十分欣賞老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就是前言部分的文字也讓人喜歡,隨便摘錄幾段如下:「我在本書發表的思想是我過去十六年來進行哲學研究的結晶,它們涉及許多論題:意義、理解、命題、邏輯等概念,數學基礎、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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