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1-60

51

我和吳莉大慶三人打車來到勁松附近的一家涮羊肉館,叫了羊肉羊尾白菜粉絲凍豆腐這幾樣每次必叫的東西,然後等著服務員端上來,吳莉穿著她剛買的一件超短裙,那件超短裙有個毛病,就是一走就自動往上卷,這是我們在出門後發現的,為此,吳莉一直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不敢亂動,吳莉雖身為外企公司職員,著裝卻相當大膽,很多連女演員都要猶豫再三才敢穿出門的衣服,吳莉卻能輕鬆自如地隨手穿上,走上大街,即使暴露出自身弱點也無所畏懼,超短裙即是一例,吳莉雙腿雖長,卻不細,而且吳莉的習慣性動作是雙手插腰,

因此,穿上超短裙後便十分醒目,活像功夫片里的孫二娘,里里外外透出一股橫勁兒,彷彿大慶言談舉止稍有不慎便會被她飛起粗腿一腳踢翻的樣子,其實實際情況剛好相反,吳莉脾氣極好,幾乎從不發火。而且大慶一向以怕吳莉為榮,根本不給吳莉任何發火的機會。

我們三個聊著吳莉的著裝,等著上東西,片刻之間,建成帶著老婆進來了,建成的老婆是真的,領過結婚證,她叫李鮮艷,屬虎,原來在歌廳當歌手,建成為把她弄到手著實費了一番功夫。不料兩人婚後居然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生出只男半女,為此建成總是這樣談論這件事:「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我是入了虎穴,也不得虎子。」然後嘿嘿一笑補充道:「我老婆屬虎,跟我結婚的時候對我說,建成你以後要是對我不好,我就讓你斷子絕孫,看來我一定是對她不太好,嘿嘿,嘿嘿。」

也有時候,建成談到他們子虛烏有的下一代時會滿懷豪情,一天,建成大醉,當著我們一群人對李鮮艷發出妙語道:「老李,咱們要他媽生,就照他媽的三個生,全他媽生女兒,老大起名就叫大逼,老二叫二逼,老三就叫小逼。」

「那我呢?」大醉的李鮮艷問道。

「你?」建成想了想,終於想出名目,「你我也給你想好了,就叫老逼。」

一句話沒把李鮮艷給氣死,於是當頭一杯扎啤澆在建成臉上。

隨便再介紹一下建成,建成在成為騙子之前上過中國外國語學院,學的是英語專業,可當建成用所學英語讀過幾本詩集之後,便也做起了詩,當時的北京朦朧詩盛極一時,朦朧詩的標準是讀不懂才成其為詩,就像「你說我說紫線條說」這樣的句子建成信手拈來,毫不費力便作出百十餘首詩歌,從而成為詩人,後來詩人中間時興自殺,眼見得詩人一個接一個死去,建成心下不禁惶然,深恐一日輪到自己,於是換寫小說,成為作家,但作家生活無著,日子難捱,建成只好去作騙子,騙子生涯如履薄冰,十分危險,特別是「手銬風波」之後,建成更是從中汲取教訓,重新做人,於是建成改換門庭,作了編劇,編劇寫作辛苦,而且劇本的活兒又少,建成難以忍受等待的痛苦,於是改做演員,建成認為演員什麼也不會碰巧了卻能掙錢出名,終於開始了他的演藝生涯,先在一個單本劇中飾演一個壞人,後在一集系列劇中飾演大款,最後抄上了連續劇中的一集飾演教師,但好景不長,演過三集戲之後竟戛然而止,一時之間沒人再找他去拍戲,於是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我們稱之為「三級片演員」。

當然,現在的建成早就不可同日而語,已飾演過的角色多如牛毛,三級片的悲慘時代終於成為過去。

52

我們五個人開始邊吃涮羊肉邊東拉西扯,我卻暗中在等陳小露,為打發時間,我與大慶聊起了我正寫的劇本提綱,結果令人大倒胃口,劇本就是那麼一種東西,如果你想大倒胃口,就談論它,百試不爽,簡直是萬靈藥。

大慶寫劇本始於八八年,比起我來,他算是一個老編劇,當我開始饒有興緻地寫第一個劇本時,大慶已然到了一提劇本就雙腿發軟,兩眼一翻的地步。在大慶眼裡,劇本就是那麼一摞可供導演拿著四處行騙的廢紙。

一般來講,導演與編劇在劇本上的想法往往是風馬牛不相及,編劇每日坐在燈下,冥思苦想,從空白開始,仔細搜索枯腸,從自己那點人生經歷中榨取營養,挖空心思地編織故事,然後把寫成的東西交給導演,就此完事大吉,而那個劇本到了導演手裡,簡直可以成為點石成金的魔杖,首先,導演可把故事稱為自己的,然後開始從投資人手中騙取拍攝費用,指揮美工採得拍攝的景別,指揮燈光布出導演所需的光線,指揮攝像構出要拍的圖像,指揮道具備好情節中所用道具,指揮化妝為演員化好妝容,指揮服裝為演員穿好服裝,指揮製片主任為他備好飯食,指揮場記記下拍攝條目與時碼,還可以指揮專管選演員的副導演為他挑出喜歡的姑娘,指揮現場副導演為他準備一切,拍攝完畢,導演指手劃腳的過程還未結束,他得指揮剪接師剪出所需圖像,指揮音樂總監找人寫出歌詞,譜出曲子,指揮配音配好音樂,指揮效果作出動效,指揮字幕員上好字幕,然後急急忙忙跑到報紙、廣播、電視台去做宣傳,每句話用這種開頭:「我的電影——我的電視劇——我的這部戲——」

如果影片成功,導演會對媒體說:「我的這部戲主要想說的是——我抓住了——我發現了,我看到了——我做到了——謝謝大家支持。」

如果影片失敗,那麼導演會說:「這部戲沒搞好的主要原因是,首先是劇本不行,然後是男女主演戲不好,然後是攝像不會拍,化妝也是胡畫一氣,燈光不對,美工不會布景,投資人的錢不夠,我已盡全力,但一切都無法控制,沒辦法,下次再來吧——」

編劇首先是跟擁有這副嘴臉的人打交道,你說會有什麼結果?結果是,所有的編劇都想成為導演。

不僅編劇想,攝像也想,美工也想,演員也想,什麼人都想,所有的人都想。

因此可得出結論,編劇與導演的區別根本上是,編劇所做的工作是創作,而導演呢,不用說,是權力。因此,不畏強權的大慶對那些不會寫劇本的導演簡直是不屑一顧。

大慶喜歡的導演多半是自己編寫劇本的,這樣,導演便把行使權力的過程改成實現自己想法的過程,這樣,導演由一個權力機構轉變成創作機構,這樣,導演成了藝術家。

上面一番話是談到劇本時大慶講給我的,大慶說,別聊劇本,別聊劇本,也別寫劇本,尤其是別給他們丫寫劇本,餓死也別寫,別給他們丫牛逼的機會,如果寫劇本,就自己找錢,想辦法去拍。

我喜歡聽大慶發表這類高論,我說過,大慶不僅會創作,還會思考,這樣的人很少。

我認為作為資深編劇,大慶的話很有道理。

我想,也許大慶是個藝術家,他愛藝術甚於愛權力。

53

火鍋鍋底快燒乾,羊肉快吃完,我們酒足飯飽時,陳小露才姍姍而來。

她搬了把椅子坐到我旁邊,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勞力士手錶、鑽石戒指、白金耳環、白銀手鏈各就各位,眉毛畫過,睫毛塗過,粉底打過,口紅上過,香水點過,穿一身整齊的休閑妝,俏麗得無以復加,如同天仙。

我問她:「吃過飯了嗎?」

「沒有。」

「我們都快吃完了,你看看再要點什麼。」

「沒關係,我無所謂。」

「別啊別啊,我們等著你!」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陳小露看看大家投向她的關心的目光,然後看向我。

我低下頭:「姦情敗露,他們都知道了。」

大家哄堂大笑。

陳小露翻著眼睛看著大家。

大慶說:「周文告訴我,我告訴所有人。」

建成說:「沒關係,我們能理解,我們都是過來人,吃東西吧。」

54

從飯館出來,我們四下散去,我鑽進陳小露已經打著火的汽車,抬頭一看陳小露,驚奇地發現她竟面露不悅之色。

「怎麼了?」我問,一邊伸手過去,想摟住她。

陳小露推開我:「我告訴過你別說別說——你——」

我愣住了。

少頃,我問她:「為什麼?」

「告訴你別說就別說,你知道——唉——」她長嘆一聲,閉上眼睛,一副無限苦惱的樣子,把頭靠到靠背上。

「那,我先走了,再見。」

我拉開車門,走出車外,片刻之間,陳小露的車就揚長而去。

55

我說過,一見鍾情不可靠,性愛更是不著邊際,人世間沒有任何救命稻草,生活一片死水,除了循規蹈矩地走向死亡以外,人沒有任何目的可言,如果有,那也是活下去本身,活下去,活下去,無情地活下去吧。

我走在街上,感到的不僅是莫名其妙,簡直就是不知就裡。費盡周折,見到陳小露,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我想抽煙,一摸口袋,煙盒不在了,不僅煙盒不在,而且打火機、錢包等等一切物品全都不翼而飛,於是回到剛才吃飯的那個涮肉館,涮肉館內人煙稀少,剛才我們吃飯的那一桌早已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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