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30

21

與一個人在一起無話可說並不可怕,特別是在兩人都不知說些什麼的時候。可怕的是另一種情況,那就是本來無話可說卻偏要說,這種情況不僅不妙,簡直十分討厭,但其中也有例外,挑一個什麼隨便講講,不嫌煩的話,你就隨便聽聽,當然不可能有什麼新鮮的。

22

我有一次戀愛發生在十七歲暑假的最後一天晚上,那天晚上我讀了一本美國暢銷書,作者名為西格爾,書名叫做《愛情故事》,那是一本中英對照讀物,誰知竟讓我走火入魔,英文那一半我幾乎沒看,一氣讀到夜裡三點鐘,合上書後流下了不值錢的眼淚。

第二天到學校報到後我就直奔位於六部口的北京音樂廳,想找一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學音樂的女孩當老婆,此種異想天開的舉動說起來簡直難以置信,不幸之處在於,我果真找到了。

那天中午我在街上的一個小飯鋪買了三兩餃子,吃罷直奔音樂廳,我兜里倒是有點錢,那點錢的來歷是這樣的,在我父親交給我學費的一瞬間,我忽然一拍腦袋,對他說:「爸,我忘了,書費不是十五塊,是二十五。」

我父親抬起頭來,用懷疑的目光望向我,我連忙補充:「可能是書漲價了。」

這樣,我得到了在當時的學生來說相當多的一筆錢。

從中午開始,我站在音樂廳門口,把那個月要演出的場次和劇目記得倒背如流,連我從沒聽說過的指揮之類都沒放過,六點半左右,人開始來了,我坐在靠邊的台階上,等著我心愛的老婆到來,事情的結果出現在我當晚寫的日記中。

「前來欣賞鋼琴獨奏的人中,漂亮的單獨前來的女孩竟然一個也沒有,無法下手……整個下午連同晚上,我就像一個貨真價實的社會渣滓,在音樂廳門前的停車場上蕩來蕩去……

我感到無聊……我很緊張……花了一塊錢買了香煙和汽水。……第一句話該怎麼說一直沒想好……門衛可能已經注意我了……「

但不要以為這樣就可以攔住十七歲的我,十七歲的我,朝氣蓬勃,頭腦會因一段被稱之為感人的文字而發熱,心也會為某種被稱之為浪漫的情感所激動。所以,第二天放學後,我又去了,結果再次失望而歸。

失望而歸的結果當然是欲罷不能,不肯死心。十七歲的我認為,文字與現實同屬存在,而且一樣有效,一樣可靠。顯然,那個十七歲的我荒謬絕倫,不可理喻,但十七歲是個厲害的年齡,厲害之處在於,敢於想像的同時,也敢於行動。

於是,第三天,我照常出動不誤。

同樣的過程持續了大約有三個星期,每天放學後,我都跑到音樂廳門口孤獨地等待著我想像中的老婆,她多次出現在人流中,叫我一次次產生出難以名狀的激情和想像。大多數時候,她和一位我認為不適合作我老婆的女孩結伴而來,令人沮喪。

從第三個星期開始,到音樂廳門前等我老婆這件事終於成了我的執拗行為,如果我不能從人叢中把她弄到手,那麼我會一輩子站在音樂廳門口,我想在當時、在這件事上我是下了決心的。

在那個門口呆久了,我竟然發現了一個可以和人說話的機會,那就是賣望遠鏡。我在西單花了六元錢買了四個望遠鏡,當天晚上就賣光了,賺了四元錢,再往下一天,我賣掉了十二個,一直到那個學期結束,除去花銷,我竟然凈賺了三百二十四元錢,在當時,這可是個大數目。

來音樂廳聽音樂的漂亮女孩並不是很多,其中一些是固定的,我給她們分別編了號,起了名字,可惜的是,我老婆並不在名單之列。

名單中有一個女孩,排在第四號,眉心有顆美人痣,是個粗心大意的人,因為她每隔幾次都要到我這裡來買一個望遠鏡,也不知她要那麼多同樣的望遠鏡有什麼用,總之,她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總和一個穿軍裝的傢伙結伴而來,那個傢伙身高體壯,但聲音溫和,每次付錢時都是真心而愉快的。

排在第二號的女孩,總和她媽媽一起來,她媽進門時總對她說一句相同的話:「快去上廁所,一開始就來不及了。」

半年時間說話就過去了,那是在八五年,北京音樂廳剛剛建成,聽古典音樂在當時頗為時髦,誤打誤撞,我知道了世上還有古典音樂這回事,當然,我時常能夠從票販子手裡獲得他們砸在手裡的門票,進入音樂廳。我在裡面聽到不少音樂,還知道了一些現在人所共知的臭了街的名字,比如貝多芬、莫扎特、巴赫等等,加之那個時候我特別愛讀名人傳記,因此,這些名字在我眼裡便有了更多的內容,比如,我知道莫扎特在大瓢底時寫出的音樂竟然與他有點錢時沒什麼區別,貝多芬一生不曾操過一個小妞,巴赫的平均律中的和聲和對位要用到數學,甚至還知道,從古希臘一直到中世紀,音樂竟然是數學的一個分支。總之,那一時期,我對書本知識十分好奇,書中提到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統統照單全收,並且時常為之嘖嘖稱奇。

寒假期間,音樂廳進入淡季,一星期只有兩場演出,但姑娘中來了不少新面孔,一個下雪天,我通過望遠鏡,在夜色里看到我老婆出現了,她東張西望地往前走,長得叫我為之怦然心動,明顯的表現是,我在迎上前時摔了一跤,剛巧摔到她腳下,她繞開我,繼續往前走,我爬起來,緊跟過去,她直奔售票處,在那裡詢問了半天,腦袋差點扎進那個售票的小窟窿,最後失望地轉回身來,正和我撞個滿懷,我抓緊時間,幾近瘋狂地問道:「要票嗎?」

她點點頭。

我攤開手:「我也沒有。」

她連「神經病」都沒說就從我身邊走開了,把我身上背的書包撞得響了起來,當時裡面足有十五個望遠鏡。

我看見她一晃三搖地穿過人群,向音樂廳的小門走去,急忙追上去,在她前面擋住去路,擋的非常不是地方,正是門口,進來的人把我撞得站立不穩。

「你是學音樂的嗎?」我問她。

她疑惑地點點頭:「怎麼啦?」

「我可以想辦法弄到票。」我說。

「我錢不夠。」

「你有多少?」

「四塊一。」

當晚的最低票價是五元,是個外國交響樂團的演出。

我說:「你等等,我也許有辦法。」

「為什麼?」

「你是學音樂的嗎?」我再次問她。

「是。」她乾脆地答道,「我拉低音提琴。」

我花了四十元買到兩張票販子賣的票,我們倆一齊進場,坐在第六排靠中間的座位上,開演後我遞給她一個二點五倍的望遠鏡,自己又拿出一個四點五倍的,一同往台上看,她按住我的望遠鏡,問:「你是幹什麼的?」

順著她的目光,我發現她正注視著我打開的包里的一堆望遠鏡,我刷地拉上拉鏈,把包往腳下一放:「你別管了。」

那是我第一次沒有在音樂廳睡去,演奏過程中,我不斷換望遠鏡,我使完一個,她就管我要過去,這樣,在中場休息時,我們倆人手裡共有四個不同倍數的望遠鏡,都掛在脖子上,一人掛兩個。

我們一起走到畫廊,一幅幅看那裡掛的油畫,其中一幅畫的是貝多芬的一個情人叫愛麗絲的,背景一片模糊,愛麗絲體態肥胖,穿著一件好像豆包布的燈籠袖上衣,一手托腮,眼睛看著遠方,臉上是健康的腓紅色,下面一行小字:「貝多芬曾為她創作《月光》。」

我一指:「她這樣的,在我國自由市場就能搞到。」

旁邊一個女孩聽了笑出聲來,我未來的老婆嚴肅地看了我一眼,向下一幅畫走去,沒走幾步就笑了起來,這一笑,越發不可收拾,直至笑彎了腰,我走到她旁邊,也彎下腰,問她:「你沒事吧?」

回去的路上,我送了她一段,我們兩人一前一後從六部口走到西便門,又從西便門經菜市口走到虎坊路,再從虎坊路走到天壇公園西門,最後,我們在天壇醫院家屬樓前停住,她指了指三樓的一扇窗戶,告訴我:「那就是我們家。」

抬頭看去,她們家漆黑一團。

我點頭,她鑽進樓洞,隨著達達達的腳步聲消失在黑暗中。

她叫張蕾。

後來,當然有後來。

再次見面還是音樂廳門口,她告訴我,上次回家太晚了,她父親給了她一下,她拍拍自己的肩膀:「現在已經不疼了。」

照例,我們一起聽了一場音樂會,中間我沒睡著的原因是一直在琢磨找個合適的時機好抓住她的手,但直到音樂會結束也沒找到。然後是聊天,然後是走,這一次的路線有了改變,我們從和平門一直走到前門,又從前門走到到天橋,從天橋走到天壇,從天壇走到永定門橋,又從永定門橋前面不遠沿著河坡走下到水邊,深一腳淺一腳地一直走到右安門橋,又從右安門橋折回,再次走到永定門,最後走回先農壇,回到天壇醫院家屬樓下,她再次鑽進門洞,再次對我說:「我爸沒準兒又要打我。」

很快,隨著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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