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埃德蒙、阿洛伊斯與阿道夫 第十三章

在早春時節陰沉沉的傍晚,當濃霧瀰漫,許多墓碑散發出青苔氣息和霉味的時候,阿道夫就會坐在墓地潮濕的矮牆上,在黃昏時分等待老鼠鑽出洞來。當老鼠面向西邊的時候,在落日的映照下,即便夕照有雲霞遮掩,它們的眼睛也會炯炯發亮,成為顯眼的目標。然而,在他用氣槍擊中一隻老鼠以後,他卻不會上前去察看死老鼠。因為暮色已經逼近,他不會即刻就從矮牆上跳下來,走進墓地的草地里。

等到第二天一早,在他上學之前,他會再次來到墓地,假如夜裡沒有狗或者貓來到墓地覓食,那隻死老鼠依舊原封不動地躺在那裡,那麼,他就會嗅到那隻死老鼠的氣味。這氣味激勵了他的情緒。他心中納悶是否埃德蒙的屍體也發生了類似的變化。

即使是到了春天,他也沒有覺得想再回到林子里去。他依舊趴在墓地矮圍牆上守候。

而我也決定不去勸阻阿道夫的負疚感。實際上,這個反應很快就得到印證。一方面短棍們偏愛負疚感,因為他們始終不斷地努力在他們的對象身上尋求促進彌補的動力,另一方面,我們則通常愛將負疚感鈣化,打個比方說是將它風乾。儘管這樣一來,我們確實使心靈未來發展的道路變得越來越狹窄的風險大大增加,但是我也不得不準備使阿道夫擺脫抑鬱心態,免得情況加劇而不可收拾。抑鬱心態可以惡化而走上邪路。許多個黃昏,阿迪坐在墓地的矮牆上,心裡想著假如埃德蒙的胳膊突然間從墳墓里伸出來他會怎麼辦。他會逃跑嗎?他會張口與他講話嗎?他會請求原諒嗎?抑或他會舉起氣槍瞄準這隻胳膊?

一九零零年的整個冬天、春天和夏天,對於埃德蒙患病的記憶一直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他的胸口。

這其中的道理是不難發現的。阿道夫還是有點良心的。正如自哀是我們經常用來疏通進入更醜陋的感情的心靈通道的潤滑劑,同樣,良心則成了我們的對手。短棍們憑藉良心來磨鍊人。而我們在與我們的最年長的對象打交道時則竭盡全力去把良心根除。一旦完成之後,我們便著手製作無愧之心的複製品,以便準備好去開釋短棍們竭力要抑制的大部分感情:貪婪、淫邪、嫉妒——沒有必要把七大罪都在這裡羅列。關鍵是當我們把這無愧之心妥帖地複製完成之後,我們的對象認定罪惡行為正確性的能力就得到加強。我們終於把良心從原先迫使它萌生的可恥記憶中解脫出來。我可以補充一句,在殘留的幾乎全部被掏空的舊道德心仍然與新的冷漠超脫意識頑固地抗爭,因而被看作是愚蠢之舉,是人們幸福的敵人的時候,我們是卓有成效的。當然,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並以此引以為豪的系列殺人犯通常都成功地驅走了一切道德心。這一情形的必然結果是我們從戰爭中獲益匪淺,因為到了戰時,一名士兵的良心就會喪失殆盡。我們的工作於是就變得非常簡單。只有在和平時期才需要像我本人這樣的高等魔鬼的高超技藝。我要說,說服一個男人或者女人去殺害另外一個人是非同尋常的事情。假如讓他們自己來作一個評價,他們擔心謀殺可能是最自私的舉動。原始人無疑都知道這話是正確的。在他們歡宴之前準備宰殺一頭動物的時候,他們非常聰明,先要祈求寬恕,然後才割斷動物的喉管。

同樣,我現在準備在阿迪身上強化謀殺能夠給予謀殺者權力的意識。當然,他年紀太小,還不能接受我們最高超的技藝,但是我確實安排了一場夢境銘刻,讓阿道夫成為一八七零年普法戰爭的一名英雄。這就需要暗示他在前生經歷了那場戰爭,即在他一八八九年出生差不多二十年之前。要他相信他把犯了大忌而攻擊他的孤立哨所的一排法國士兵殘殺這一點並不難。當然,這樣的夢境銘刻是粗略的,但是它也為今後更加複雜的衝動打下了一個基礎。孤立起來看,普法戰爭的夢境銘刻只不過是實現了一個願望而已,因此它們的效果是轉瞬即逝的。

我不妨說,早在弗洛伊德對夢境作出解析之前,我們都已經知道願望的實現是怎麼一回事了。我們對於人類心理的研究一定要深入一步。其實,我們都譏笑弗洛伊德那麼多解析的膚淺。那是他的過錯。畢竟,他不願與天使或魔鬼扯上關係,因而執拗地決定不承認在人類的大小事務中還會牽涉D.K.和大師。

在另一方面,對於這位好醫生在自尊描述方面所作的貢獻依然可以給予些許讚揚。在評價內心自尊的變化方面,人類已經變得差不多和我們一樣內行,而所採用的工具之一就是這個概念。

不妨這麼說吧,阿道夫的自我狀況已經成了我所關注的焦點。繼續不斷地提高他對自己個人價值的評價是沒有益處的,假如在此同時他因覺得自己促成了埃德蒙的死亡而擔驚受怕。因為他不願相信這一點,所以他毫無異議確實感到心中有愧,而最糟糕的是我一點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死亡是他促成的,還是他沒有促成死亡?

事實是簡單的——換句話說事實是清楚的,後果卻並不清楚。一天早晨,安格拉和克拉拉還有波拉在園子里幹活,阿洛伊斯出去散步了,這時候阿道夫見埃德蒙獨自一人在阿道夫生病之前與他同住的房間里玩。

阿道夫走上前去,吻了一下埃德蒙。就這麼簡單。我得承認是我鼓勵他這麼做的。就個人而言,我毫無疑問真覺得對埃德蒙有類似於愛的感情,在這種情況之下,我自己也是無能為力的。在那些年月里,一個直接來自大師的命令我是絕不會違抗的。

「你為什麼要吻我?」埃德蒙問道。

「因為我愛你。」

「你愛我?」

「我愛你,埃德蒙。」

「那就是你要剝我頭皮的理由嗎?」

「這事你就不要再說了。你要原諒我。我覺得這就是我為什麼會出丘疹。事後我也覺得非常難為情。」

「真的嗎?」

「我覺得是的,沒錯。那就是為什麼我要再來吻你。這就是等於我把頭皮還給你了。」

「你用不著這樣。我今天沒有頭疼。」

「我們不可以冒險。我再吻你一下。」

「這不是很不好嗎?你出丘疹了,這樣做不好,對嗎?」

「在兄弟和姐妹之間,說真話,沒錯,會很不好。但是兄弟之間不會。醫學上的規矩是兄弟之間可以親吻,即使其中一個出丘疹了。」

「媽媽說我們不可以。我們還不可以吻你。」

「媽媽不明白,兄弟之間是可以的。」

「你可以發誓嗎?」

「我發誓。」

「你發誓我要看你的手。」

阿道夫當時非常肯定,因為他得到了我的鼓勵。他舉起手來,手指頭伸直。「我發誓。」他說,並且一再地親吻埃德蒙,那是男孩子帶著口水的吻。埃德蒙也吻了他。他很高興阿迪終究還是愛他的。

埃德蒙染上麻疹了。這個病確實是致命的。我們對他的死亡負有責任,還是我們沒有責任,我跟阿道夫一樣也不知道。因此,一夜接著一夜,又有一個排的法國士兵在阿道夫的夢中被殘殺。我決定讓他一個願望接著一個願望都實現,以此來逗他開心。一個個願望單獨來看,它們並不能產生很大的效果,但是,正如恩格斯在給馬克思的信中所說,量變確實引起質變,因此,我相信我的工作會達到我所希望的效果,假如他沒有要應付的單個問題。否則,我覺得阿道夫最終會將他的心理優勢轉化為嚴格的信念,即謀殺會給予謀殺者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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