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修道院院長與鐵匠 第八章

我已經說過,我出門在外,遠離拉姆巴赫,直到暗殺事件發生以後才回來,而此時希特勒一家已經不住在磨房樓上,實際上甚至已經不在拉姆巴赫了。他們搬到了一個稍大一點的鎮上(萊昂丁,人口三千),克拉拉起初對這個大鎮非常滿意,因為這是她巧妙地管住阿洛伊斯、讓他事事聽她話的結果。這種感覺非常新奇。她經過了好多年之後才開始懂得怎樣去管住她的丈夫。由於她畏懼上帝,因此她不喜歡採用刻意算計的手法。直至他們搬到磨房來住,她從來沒有想過她可以叫阿洛伊斯生出妒忌之心。

確實,克拉拉一直都不相信她配得上她的丈夫——他到現在還依然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舅舅。但是,她終於認識到,或許實際上他需要她。即使他並不非常地愛她,他也確實是需要她。

終於有了這個想法之後,她認識到了,阿洛伊斯現在到了這個年紀可能會出生妒忌之心。相反地,只要她不破了上帝訓誡而只不過是略微將訓誡隨意改動一下,就可以,沒錯,就可以使阿洛伊斯打翻醋罐子,很想搬離磨房。

這個可能性就在樓底下那個身材魁梧、滿身煤灰的人,即鐵匠普萊辛格的身上。阿迪被大個子所吸引,常常在鐵匠鋪里一待就是幾個鐘頭,瞧著他幹活,聽著他說話。就在她在樓上廚房裡幹活的時候,她也聽得見他們的說話聲,而從樓下傳上來的聲音很奇特地和她自己發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她把桶里的水倒入盆子里時發出的聲音似乎會得到鐵砧上幾聲叮噹的捶打聲的回應。

她知道為什麼阿迪會熱切地想跟那鐵匠在一起。鐵匠打鐵要生起熊熊的火。火讓她感到興奮,即使她不會去想為什麼火讓她感到高興。假如她從小就知道上帝無處不在,唔,那麼她也知道魔鬼也無處不在。只要你不硬叫自己聽從每一個念頭,那麼魔鬼就沒有空子可以鑽。上帝屆時就會來保護你的無知。

因此,很不錯,她能夠理解阿迪心裡充滿了神秘感,注視著鐵匠把一塊鐵加熱直至白熱,然後就可以和另外一塊也加熱到白熱的鐵黏合在一起。用這樣的熔接辦法,鐵匠就捶打出更加複雜的材料,以備製作有用工具之需——從鍛造馬車車軸到修補損壞的犁鏵,樣樣都可以。

沒過多久就有一個機會,她必須要到樓下鐵匠鋪去走一趟。她廚房裡的水泵的泵筒得修一下。泵筒上的裂縫很快就修好了,但是,讓她感到意外的是,泵修好了她又多待了一會兒,與鐵匠說了一會兒話。然後他邀請她再來,要是她想喝一杯茶的話。

讓她感到驚訝的是,這個一頭公牛似的大個子,這個普萊辛格,舉止態度非常有禮貌。他不僅對她非常尊重,而且他,考慮到他也像她自己一樣沒有受過什麼教育,還是一個非常會說話的人。他沒有自吹自擂,但是他的確給人留下他是一個有合乎情理的傲慢的人的印象,然而這個印象卻讓她覺得很愉快(就像她曾經對阿洛伊斯也有這樣的印象一樣)。她簡直難以相信,她坐在鐵匠鋪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身邊站著的阿迪差不多已經目瞪口呆了的時候,聽他滔滔不絕地說話是多麼令人愉快。

普萊辛格的行當不但與這個地區的農民有關,偶爾還涉及騎的馬走壞了馬蹄鐵的旅行者。據他本人說,還與這個地區的商人有關,因為他們常找他解決零星的修修補補。此外,他還會診斷馬得的許多毛病。「希特勒太太,我還一直給人當獸醫。沒錯,我可以這樣說。因為我有時候非得比獸醫懂得多一點。」

「你真可以這樣說嗎?」克拉拉問道,一面緋紅了臉,怪自己說話太直率。

「希特勒太太,」普萊辛格回答道,「我見過很好的馬一瘸一拐地走,直到不能再邁一步的時候。道理只有一個,很簡單。無論獸醫治牲畜別的毛病是多麼內行,但是說到他必須知道的馬蹄的情況他就外行了。」

「我覺得這倒是實話,」克拉拉說道,「你到底是有這麼多的經驗。」

「小阿道夫會告訴你。每逢集市我釘馬蹄鐵可以多到二十匹馬,一匹接著一匹,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是啊,」克拉拉說道,「到了地上結冰的時候,有多少的活兒等著要干呢。」

聽了這句話他回答說:「我看這些事你也很懂。」

克拉拉只好紅著臉。

「『讓我能在冰上站穩一點』,」此時普萊辛格說道,「每到冬天我就會聽到這句話,聽了一遍又一遍。有一回在冰凍天,沒法子,我釘了二十五匹馬的馬蹄鐵,這些農民一個個都催著我快一點。」

「沒錯,可是普萊辛格先生不同意,」阿道夫說道,「他跟我說過,『快歸快,一個釘子沒釘好,那匹馬永遠都不會再信你了。』」阿迪的臉頰都紅了。他不會告訴克拉拉鐵匠還說了些什麼話。「小朋友,」普萊辛格還說過,「有時候到了晚上我沒法坐下來,因為我屁股上寫著那匹馬的名字。」

「馬的名字?」阿迪曾經問過他。

「它的馬蹄。瞧它的馬蹄我就能認出馬來。」

「你行嗎?」

「老畸形腳。老變形馬蹄鐵。你喜歡什麼名字?我可以替你找出來,就在我的屁股上。」

他就大笑,但是接著,見阿迪糊塗了,普萊辛格很快就加上一句,「我是在說著玩呢。說笑話呢。不過一個好鐵匠知道他惹了麻煩會挨踢的。」

「隔多久會來一回?」孩子曾這樣問過他。看得出來他心裡看到了這樣的事情,所以普萊辛格決定要把自己這樣的形象抹去。

「不會再有了,」他說,「現在甚至一年都不會發生一次。干這種活你非得很內行,要不然你就混不下去。」

在與克拉拉聊天的時候,普萊辛格喜歡討論他會怎樣調製自己的特殊填料,填補舊釘子拔去以後留下的窟窿——他為他準備解決的各種各樣的問題而感到驕傲。在他說話的時候,她看著他的泥地上的馬蹄鐵印痕,在泥地的黑灰上看得很清楚。她無疑真喜歡這個人。她也為他正在給一個富人鍛造的浮錨感到驕傲——不是,不是平常的問題,是一個錨——你必須要把握好了,在錨沿、錨座、錨頭、錨爪、錨掌、錨桿之間絕不可以有紕漏。這幾個名稱叫出來的聲音她真覺得好聽。「錨掌、錨桿。」她還學了一遍。

在兩個星期裡面她到鐵匠鋪里來了三回之後,一天上午普萊辛格硬要跟她一塊兒上樓去取她的所有刀具,然後拿到他的鋪子里磨。磨完之後他又不肯收錢。給克拉拉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衣服也許沾滿了煤灰,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他是在哪裡幹活,所以他在她乾乾淨淨的廚房裡沒有留下一粒煤屑。

然後,在一個星期六的傍晚,當時普萊辛格一定知道希特勒先生出去到酒店喝啤酒了,他就上樓來拜訪,還穿著節日襯衣和套裝。他這一來弄得克拉拉(還有安格拉)心煩意亂了。而他自己也很不自在,在沙發的邊上坐著。

不過,回想起這一次的事,克拉拉倒是很高興。那是因為阿洛伊斯回家的時候一見到普萊辛格坐在他們家的沙發上,兩隻粗大的手抱著膝蓋,他的心裡比他妻子還要煩惱。阿洛伊斯回來之後不多一會兒鐵匠就告辭,他起身朝克拉拉欠了欠身,還說:「謝謝你的邀請。」

阿洛伊斯一直等到房間里只有他和克拉拉兩個人的時候。

她臉有愧色。「不是的,我沒有請過他。」她不住地搖著頭,彷彿是要搖出一點兒記憶來。「呃,是的,」她接著說道,「好像是請過他。」她是客氣,就是客氣而已。因為阿道夫成天在樓下跟普萊辛格待著,所以她想這也是出於禮貌,就建議,只是建議而已,普萊辛格先生上來坐坐,嘗嘗她做的果餡卷餅。但也只是請他隨便哪天都可以來。她沒有說定是哪一天。那也不是什麼真正的邀請。

「你叫他吃卷餅了?」

「唔,我也是不得已。客人來了能不給吃的嗎?」

「客人?」

「呃,鄰居。」

談話就這樣繼續著。事後,她根本就不知道所有這一切有多少是可以事先想好的。她會否認有這樣的可能。然而,不到兩天之後,阿洛伊斯對她說他寫了信給林茨海關的一個朋友,打聽林茨或者附近地方是否有房產可購買。「這個地方我住厭了,」他對她說,「樓下的吵鬧聲越來越受不了。」

一個星期以後有了迴音。萊昂丁有一座漂亮的小房子,房價不錯,那地方離林茨不遠。

克拉拉和阿洛伊斯知道,房子他們看都不用去看就要買下來。兩個人都是一樣的堅決,即使出於截然相反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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