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又敬重又害怕 第三章

現在每當要把阿迪叫到身邊,阿洛伊斯就吹一聲口哨。那是一聲像很細的鑽頭一樣的口哨聲,尖厲得耳朵都痛了。孩子已經來了他也不減弱這聲音的尖利。在酒吧里,他現在老喜歡說:「假如你有一個兒子要撫養,千萬別丟了鞭子。那是我的經驗教訓。」阿洛伊斯不止一次對阿迪說:「時光和犧牲全都浪費在你哥哥的身上了。你呢,阿道夫,絕不許浪費我的時光。」

阿迪嚇得動也不能動。我不得不感到納悶,這樣做最後的效果是否會達到我們的目的。在對待狂躁抑鬱症患者的時候,我們當然知道如何採用羞辱和自貶作為工具。假如我們要逼一名對象做出狂暴的行為,一系列的羞辱手段可以促使對象在他的抑鬱和狂躁兩極之間迅速地動蕩不定,不多久情緒就會爆發。

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在這麼小的年齡就需要這麼嚴厲的手段。然而,大師沒有要求我去抑制阿洛伊斯,這個父親在這孩子的精神上灌注了痛苦的感受。極度的精神痛苦伴隨著根深蒂固的抑鬱症的開始階段,而阿迪現在正經受著不小的精神痛苦。

這些都是促使自殺念頭萌生的慣用手段。因此我不知道大師腦子裡的最終目的是什麼。這孩子如此孱弱是要出問題的。災難太大,而回報太小。

然而,大師常常採取這樣的舉措使我們感到十分意外。他常常愛拿我們對象的生命來大膽地冒險。往往有這樣的情況,大師心中為年幼的對象籌劃一個雄心勃勃的未來,就會慫恿這種父母專制手段,有時還會有意煽動。我覺得他是把它看作預防未來情感危機的又一種手段。

很自然,這些沒有把握的事也可能造成未來的不穩定。一旦我們在一個富有自尊的對象身上灌輸了極大的恥辱,我們就給自己定下了把創傷轉化為今後的力量的任務。這個任務在難度上可能相當於把一個懦夫轉化為一個英雄。然而,假如我們成功了,假如一個未來的自殺者心靈的深淵被轉化為自我中心的懸崖,一個巨大的冒險便取得了成功。因曾經被羞辱而苦惱的人現在獲得了羞辱別人的權力。那是惡魔的權力,要獲得這樣的權力也並非輕而易舉。然而,我不想誇大其詞。在這個時候,阿迪的思想遠沒有完全受到約束。他在克拉拉面前為自己辯解的時候確實表現了他不小的才能。

「媽媽,」他對她說,「我爸爸現在老覺得我做得不對。」

她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那幾聲口哨聲也像一根針一樣刺入她的耳朵。

「阿迪,你絕不可以說你爸爸是錯的。」她對他說。

「可是,假如他可能是錯了怎麼辦?」

「他不是想要錯。也許他偶然出錯。」

「要是他錯得很厲害怎麼辦?」

「事情不會那樣的。」她點點頭。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她接著說的話,但她還是說了,「他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好父親遲早會明白他可能方向錯了。」她又點點頭。彷彿是在迫使自己相信這樣的話。「會有這樣的時候,」她說,「爸爸明白了他也會犯錯誤。」她伸手撫摸孩子的臉,彷彿是要給他臉上的熱度降溫。「是的,」她說,「他聽到了自己說的話。明白了這些話是不對的。所以他就改了。」

「他改嗎?」

「當然。爸爸改了。」她說這個話彷彿事情發生在過去。「他改了,」她把這句話又說了第三遍,「現在他說話很有道理,說話方向也對了。因為他隨時都改。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不知道。」

「因為你可以對自己說你絕不會讓他心煩意亂了。你絕不會了,因為他是你爸爸。」她扶住阿迪的腰,注視著他的雙眼。

克拉拉是這一家人中的第一個(依然是唯一的一個)認識到阿迪是可以交談的孩子,彷彿他是一個十歲、十二歲的人了。「是的,」她現在說道,「家裡面最好不要亂糟糟的。所以你絕不可以說你爸爸錯了。那樣的話會讓他覺得weiblich 了。叫他覺得懦弱是很不好的。你不可以希望他承認他有一個弱點。」

這個時候,她開始說起die Ehrfurcht 。又敬重又害怕。她媽媽說起約翰·波爾茨爾的時候用過這個詞。她差一點跟克拉拉說,他是一個勤勞卻非常倒霉的農民——家族裡的人誰不知道?然而她始終帶著Ehrfurcht對待她的丈夫,彷彿他是個大人物,是個成功人士。「這就是我媽媽教給我的,我現在再說給你聽。爸爸的話就是家裡的法律。」

克拉拉說這個話的時候是那樣的嚴肅認真,這孩子聽了以後感覺這個話給了他神聖的力量。是的,總有一天他也會有一個家庭,而這個家庭的所有的人都敬重他,又都害怕他。這個時候,他的小便憋得急了。(在那些年月,每當他就要想出關於自己的宏大而巧妙的思想的時候,這個現象總是會來折磨他。)就在他的母親高談闊論、興緻正濃的時候,他差一點出事,不過還好沒有——假如他相信在將來他也會有他那一份Ehrfurcht就不會出事。

「是的,」她對她兒子說,「爸爸說的話必須是法律。正確也好,錯誤也好,你不可以說他的話不對。你必須服從他。這對全家都有益。不管是正確,還是錯誤,爸爸永遠是正確的。要不然什麼都亂套了。」

接著她說到了小阿洛伊斯。「他沒有Ehrfurcht,」她說,「答應我,絕不要讓人家這樣說你。因為現在你是大哥了。你是重要的。過去做過你大哥的那個男孩子實際上已經死了。」

阿迪全身都濕了。他流汗倒不如說是聖光所照之故。這個觀點的重要性是絕對的。我進入他的思想已經很久,我對他說:「你媽媽說的話是對的。你現在是大哥。小弟小妹將敬重你,尊重你。」

是的,阿迪明白了,而我每夜在他思想上下功夫,直至這個概念成為一個思想上的確定事實,而它又相當於始終能隨時承受繁忙思想活動的一條堅固的思想大道。許多個夜晚我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他,小阿洛伊斯與這個家永遠分離了。

老阿洛伊斯對我幫助不小。到了十二月,他寫了一份遺囑。遺囑里寫道,如果他死了,名叫阿洛伊斯的兒子不會得到大於法律規定的最低遺產。「數目越小越好。」他加了一句。由於起草一份遺囑這件事要重新調動老阿洛伊斯對於正式程序的正確認識,他還加上:「本遺囑之規定基於一個父親對於此舉之嚴肅性的充分認識。我保證,在我擔任王國政府海關首席關員的許多年裡,我已經非常熟悉必須始終嚴格與這樣的嚴肅決定聯繫在一起的責任心。」

因此,他把遺囑重新抄寫完畢,吹了一聲口哨招來阿迪,把內容一部分一部分大聲地念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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