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小阿洛伊斯 第十章

這是阿迪第二回聽見他爸爸大聲吼叫,上一回是為小阿洛伊斯把蜂箱搬到太陽下曬朝他大吼,而現在又大聲吼叫是要把兩隻狗分開。

他爸爸的叫喊聲威力多大,把局面控制得多牢!他爸爸朝兩條瘋狂地扭在一起的狗衝過去,只見狗嘴甩出的口水帶著血,但他爸爸硬是把它們拖開了。那樣的無所畏懼!阿迪現在愛上他的爸爸了。現在阿迪一個人走進林子的時候——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就硬逼著自己一定不可以害怕這些參天大樹的悄然無聲,自己則朝著林子里更加深沉的寂靜輕輕地咕噥。進了林子,阿迪一面哆嗦,一面訓練自己嗓子的力量。他會朝著大樹吼叫,喊得嗓子脹痛。

我為他感到高興。我開始明白為什麼大師居然會有這特別的興趣。假如在阿迪竭盡全力大聲喊叫之後,幾片樹葉因微風過處而抖動,他立即就會認為那是他喉嚨里呼出的氣激勵了風。那可是在這樣靜悄悄的日子呀!

有一回他差一點在林子里遇上他的爸爸,但我把這孩子引開了。我不想讓父子二人在這裡相遇。不能在這個時候相遇。父親可能會譏笑孩子頭腦發昏,竟然對著大樹喊叫,而這孩子可能會在他父親背後悄悄跟著,會親眼看到路德被處死。我要想辦法避免出現這樣的情景。假如驚嚇造成混亂,大師會很不高興。我們應力圖成為我們對象的塑造者,而不是要成為事件的策劃者。

那天午後成了老阿洛伊斯一次漫長的出行,對路德來說那就更長了。它的一條後腿在打鬥中受傷感染了。它一瘸一拐地走著,走了幾百碼之後就開始搖搖晃晃了。

我認為路德心裡明白等待著它的是什麼。儘管大師毫無疑問一定有能力監控人和動物之間進行的任何思想活動,但是他並不鼓勵我們朝著這個方向運用我們的天賦才能。換句話說,至少在我共事的魔鬼中不主張這樣做。說到這個方面,對於大師掌管而我一概不知的那些部門、擴大的範圍、特別領域、地區、地帶、突出部、界域、領域、巡邏範圍以及小塊秘密地區,我常常懷著惱人的好奇心。尤其是這裡列舉的最後一項——小塊秘密地區。作為一個魔鬼,關於邪惡之事,其實我只知道根據指示為提高工作效率而使用的,其他一無所知。傳說中的魔鬼都掌握的咒語和符咒實際上是作為工具分配給我們的,而且只是在必要的時候才給。

所以要懂得阿洛伊斯和路德之間一來一去的思想活動,通常我是不可能做到的。儘管如此,我還是非常清楚,路德知道它的末日已經臨近,而阿洛伊斯,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一心在想著如何處置這條狗。

首先,他決定他不會把它槍殺。他確實有一桿長槍和一支手槍。用長槍不好辦,用手槍他心裡很不安。這樣會壞了路德的名聲。是的。手槍是用來懲處壞人的。不管是殘忍地殺人還是用於自衛,手槍射出的一發子彈不但是沒有人情味的,而且會叫腦袋開花。

在此我要說一句,這麼輕易就猜透了阿洛伊斯的心思我並不覺得意外。我早就熟悉了他的思想活動,因此我常常能很精明地了解他的自覺的思路,就像人們連接兒童智力遊戲里的一個個點一樣。他不是我要關注的人,但是我對他比對我的許多對象還要了解。

我認為我可能已經培養了或者被賦予了幾種獨特的解決這方面問題的能力。阿迪也許是我的主要任務,但是我從俄國回來之後,我被賦予了某些第二位的權利,而這權利之大,至少可以讓我相當清晰地進入這父親和母親,即具有我們所控制的人那樣的清晰度。

阿洛伊斯的思想在這個時候的確很有意思。他已經決定,處置他的老夥伴的唯一辦法是用一把尖刀直接刺入它的心臟。毒藥是絕對不能用的——用毒藥比用長槍或手槍更加要不得——太不夠朋友了,而且服了毒藥還要叫它痛苦幾個小時。男人和女人有沒有靈魂,阿洛伊斯不懂(或者說他不關心那麼多),但是他對於狗卻從來沒有懷疑過。狗有靈魂,因此你必須忠於一條狗的靈魂。你不能借一顆子彈爆炸的衝擊結果它的生命——這對它的靈魂是多大的震動!——不行,這辦法應該是一把尖刀銳利的一刺,兇狠而清白,就像在生存的聯繫被割斷的那一刻狗的心臟一樣。

阿洛伊斯在林子里邁著沉重的腳步,由於老狗的步履蹣跚,他一再放慢了腳步,與此同時他心裡又不停地這樣想著。不一會兒路德來到一個地方坐下來,不肯往前移動一步,並且久久地望著阿洛伊斯的眼睛。我可以發誓,假如它能夠說出話來,它就會說:「我知道你是要結果了我的性命,而這也就是我一輩子都怕你的緣故。現在我還是怕你,但是我不會再往前走一步了。就在你硬要把我一步一步往林子里拖的時候,我最後的一點尊嚴也失去了,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肚子了,我的四條腿沾滿了污穢,我是不會往前挪的,所以我就在這兒坐下來,你得把我拉起來,背著我走,假如你還想往前走的話。」

阿洛伊斯擤了一下鼻子。他看得出來狗是不會再走了。但是他們還沒有到達他選定要結果它的性命的地點。他心裡早想好了,他已經選好了一個小峽谷,離這裡還有半英里的路,因為在峽谷里他可以把狗的屍體埋在分水嶺的山腳下,然後蓋上泥土和樹葉,最後再用一棵中空的大樹榦蓋在屍體上。必要的話,他還會用大石頭壓在上面。

這是阿洛伊斯的打算,他把每一個具體細節都想好了。他很喜歡這樣埋葬的道理——比用泥土一層層悶著要好多了,他的狗畢竟不是他媽的甘薯!——但是他現在發現路德再也不肯往前挪一步了。而他,阿洛伊斯,很遺憾,現在已經大不如前,沒有力氣扛著它在這條路上上坡下坡走完剩下的半英里地了。因此,要結果它的性命必須是在這裡了。事後再回農場,拿榔頭和鐵鍬到這裡的矮林掘一個墓。這片矮林確實還是一個蔥綠、體面的地方,有一個半圓形的樹林和草地環抱,沒錯,可以在這裡辦了。可憐的路德。

於是,阿洛伊斯讓坐著的路德躺下來,輕輕地撫摸它,看著它的兩隻眼睛。它的眼睛在剛才那幾分鐘里已經露出了病入膏肓的樣子,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就像一個肝臟已經壞死的老傢伙的表情,顯然是一張傷心、衰老的臉。同時,阿洛伊斯拉開插著獵刀的刀鞘鞘蓋,把刀刃的尖端刺進肋骨護住的胸腔中央,直插至刀柄。狗的臉扭歪了,發出了臨死時的一聲慘叫,也傷及了阿洛伊斯的耳朵。因為這叫聲比他預料的更富有人性。

狗臉上的表情有過許多許多。它的神態在它死後的頭幾個小時里就一直停留在它的臉上,直至屍體全部開始腐爛。路德現在看上去又像一條年輕的狗,並且某種難以確切表達的自尊又回歸了,彷彿它一直都比任何人所料想的要漂亮,而且原是可以成為一名鬥士的,假如它年輕的時候人就這樣向它提出要求的話,沒錯,在它的五官面貌安詳地表現出幾乎是最終的自尊的時候,它看起來確實像一名鬥士。

這樣死去比他所希望的要好,阿洛伊斯認為。他對自己的聰敏非常滿意,他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儘管如此,他依然對臨終時刻狗身上的變化感到震驚,因而他覺得腹中空空。

阿洛伊斯還會再活六年半多一點,這天午後,在這林子里,他跨過了通向死亡之路的交叉口。事後,他心中經常納悶,不知自己親自處置路德,事後又煞費苦心地將它小心埋葬,究竟是變善了還是變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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