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小阿洛伊斯 第八章

他們都在安安靜靜地用晚餐,就連波拉也是安安靜靜的,克拉拉在給她餵奶。老阿洛伊斯無疑在想著心事。他平時大抵總會被蜜蜂蜇一下或兩下,偶爾三下,而這天他被蜇了不止兩三下——那也不過是職業性的危險,僅此而已。這天晚上他不僅自己沒有什麼話要說,而且注意到別人也默默地用餐。

他在等著就寢。近來克拉拉開始給他治被蜜蜂蜇的傷,而他也可以舒服舒服了。她動作嫻熟,很仔細,拔刺從來不是毛毛糙糙的。他不必因為刺進皮下的蜜蜂的倒刺而整夜煩躁。如果處理得不好,蜜蜂的倒刺就像扎進肉里的針一樣。一個小小的然而是一個真正的傷口很容易紅腫。有時候這刺傷就像人的脾氣,彷彿出於惡意,就是要讓你難受。克拉拉知道如何捏住露出一點蜂刺的肌肉,然後輕輕地把刺擠出來。

此時,他們上床睡覺的時候,他等著她來安撫他的刺痛。不過今夜他只好再等等。首先她要講一講小阿洛伊斯搗的亂,蛋黃呀,蛋殼呀。他不要聽這些事。「哎呀,」他說,「你老護著阿迪,就會有對立情緒的。」

「你說什麼?你就跟我說說我們指望小阿洛伊斯能做什麼好事情。」

「不是的,」他說,「你要聽我說。我們得把一碗水端平,得想法子。在這些孩子之間建立了和諧,一切就平安無事了。這是訣竅。」

一陣沉默。接著是更深長的沉默。

「我試試吧。」她最後說。

她的本能反應是要縮小他們之間的隔閡。假如她不這樣,分歧就會擴大。可是她能相信她丈夫是正確的嗎?小阿洛伊斯的表現就像芬妮,只是他比芬妮表現出來的態度惡劣十倍。然而,可能會是這樣嗎?是她留下的禍根嗎?

他們不得不在許多天里忍受不祥的預兆。在六月的最後幾天里,小阿洛伊斯不停地顯示他的技能,要做出點出色的活兒來,讓他有充分的理由騎著烏蘭出走。這孩子盡心盡責,蜂箱拾掇得乾乾淨淨,他知道什麼時候挪動托盤,要挪到什麼地方。他甚至能找到蜂王,能不用玻璃管就把蜂王捉到蜂王盒裡。像老爺子一樣,他能夠徒手完成。

話說在晚餐桌上,他的沉默無語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這些天來,家裡人沒有一個與他作對,就連老阿洛伊斯也沒有,儘管如此,老阿洛伊斯還是很同情他的兒子。覺得小阿洛伊斯有一點他是非常理解的。騎上烏蘭,這孩子一定像騎馬走過維也納大街的軍官一樣,覺得自己英俊瀟洒。但是阿洛伊斯同時也明白他心底里在打什麼主意。假如目前先是馬的問題,不多久,那就是姑娘的問題了。對於這一點父親心裡非常明白,就像他知道他自己慾念萌生一樣。透露的那些信息,都比不上女人為你張開大腿的那一刻。破天荒第一遭!假如你有眼力看出這些細小的不同,你對於她的了解就比你在她臉上看見的要多兩倍。老阿洛伊斯可以證明。女人的器官!誰設計了這個形態,誰無疑就是精於此道的。(這已經很接近阿洛伊斯對於創造者的欽佩了。)阿洛伊斯不是一個哲學家,因此他不可能懂得如何證明生成(那是當存在突然間覺得自己暴露時的存在狀態),但是,不管怎麼說,他是可以給海德格爾 一些指點的。存在,沒錯,確實,就是在女人打開她的大腿之時!阿洛伊斯的感覺就像一個詩人。怎麼不會呢?這些就是詩意的思索。

我就說到這裡為止吧:假如阿洛伊斯會跟他的兒子談這些東西,那麼他要跟他說的話就多了。不過他絕不會跟他談這些事情的。他曾當過邊境的衛士,也就是說他當過警察,因此,他連自己的孩子也不會相信。一個好的警察不得不容忍信任,彷彿他手裡拿的是一瓶危險的強酸。信任充滿了風險。把你思想最深處的想法告訴別人就等於要求他們違背你的忠告。

話又說回來,假如他跟小阿洛伊斯說這些事的話,他就會立即告訴他做一個喜歡姑娘的男人是再好不過了——假如要說這些事情,做父親的他可以給他講講最有意思的故事——「但是,小阿洛伊斯,這句話我必須要讓你知道:年輕的女人是最危險的。事情經常是,她們都是最可愛的天使,也許有幾個都是這樣,但是你準備對付的可不是她們。要對付的是這些天使的父親,或者是她們的兄弟,甚至可能是一個叔叔或舅舅。我有一回就差一點被一個姑娘的舅舅痛打一頓。我的塊頭算是大的,而他的塊頭比我還要大。我當時只得好說歹說才逃脫。你也要這樣做。我相信你會知道怎麼動嘴的,小阿洛伊斯,但是這種才能只有在比較大的鎮上,或者最好是在城市裡才管用。而在這裡,在哈菲爾德和菲希拉姆——沒有用——鄉下人會很難對付。」

他要跟兒子說的話太多了。假如他們兩個人能推心置腹地談談,那該多好啊。這樣想時,阿洛伊斯心裡很難過。然而,我得說,這事無疑可以看作是他的過錯。對他來說還有比維護父親的威嚴更重要的嗎?

因此,他是不會那樣慷慨大方,把他實質性的忠告都對兒子說的。假如他可以說的話,他會對小阿洛伊斯說這樣的話:「要玩女人你就玩吧,但是你要小心這個代價。特別是在鄉下玩女人。你聽著,小阿洛伊斯,」他會這樣說,「鄉下人做事跟動腦子是沒有多大關係的。他們腰背粗壯,但是他們的生活——年年如此,都是一個樣。他們就怕閑著沒事做。所以他們就開始想想他們受的委屈。兒子,我告訴你,要睜大眼睛留點神!千萬別把姑娘的肚子弄大。要是真出事了,別以為你可以否認,說把人家肚子弄大的不是你。有時候這樣說是不起作用的。」

阿洛伊斯躺在床上,渾身都被汗水浸濕。他兒子的戲帶著一場悲劇的感染力在他面前展現。他真想對小阿洛伊斯說:「對待你在野地里睡過覺的姑娘的父親,你可不能瞧不起。千萬別侮辱一個沒有多少事可以用用腦子的農民。從現在開始直到十年之後,他也會查出你住的地方,他會找上門,掏出槍來叫你腦袋開花。這種事我聽說不止一回了。」

由於魔鬼們知道男人和女人會在怎樣的程度上互相隱瞞,不讓對方看清他們各自的動機,因此,我不久便明白,在所有這一切對於小阿洛伊斯的忠言的背後,這個做父親的人是在擔心他自己的安危,是的,老阿洛伊斯覺得彷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可能是他自己的寶貝屁股。

一個多月以前的一個晚上,他正在菲希拉姆酒吧里喝啤酒,人們都在談論一件事,當時他聽了覺得很無聊,並不在意,是關於一個人的閑話,那人住在酒吧另一側,離哈菲爾德有幾英里遠。酒吧里有兩個農民還真認識,而這個人好像還說起過阿洛伊斯。沒錯,不止一回了,他們告訴他說,「他知道你,而且還說得明明白白。他不喜歡你。」他們說完就哈哈大笑。

「我告訴你們,」阿洛伊斯以土皇帝的口吻說道,「即使我遇見過這個人,我也早忘記了。他的名字在我心裡毫無意義。」

確實,這個人的名字毫無意義,可是在六月一個輾轉反側的夜裡他又想起了這個名字。他於是爬起來,望著卧室的窗外。此時他看到了月光下銀白的土地,心想這些休耕地躺在那裡多麼幸福,不必去滿足土豆秧苗向土壤索要更多養料的要求。然而,阿洛伊斯犯了一個大錯,他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滿月,於是,公然說討厭阿洛伊斯·希特勒的那個人的臉驀地又在他腦海里浮現。

上帝啊!那個人是個走私犯,沒錯,他有一天在林茨把他逮住了。沒錯,他現在記起來了。這個獃子當時是要把一小瓶鴉片帶到德國那邊去。阿洛伊斯當然記得這個人被逮住時眼睛裡的仇恨。他邪惡的眼神非常具有挑釁性,阿洛伊斯真想揍他一頓,但是這樣的一個舉動他認為完全犯不著。毫無疑義,他在海關執法期間,從來沒有對人動過拳頭,許多年裡從來沒有過。

一輪滿月是一個人記憶的鏡子嗎?這件事就在眼前,歷歷在目。他沒有揍過這個人,沒有,但是他諷刺挖苦了他。「你對我不滿嗎?」他說,「去生你自己的氣吧。你是個獃子。把小小一個試管的鴉片藏在一個火腿里。就是我十八歲在海關值勤的第一天,我也會把你逮住。你就是這樣的一個獃子。」

這個走私犯是不會帶著仇恨回憶往事的,如果阿洛伊斯不去譏笑他的話,假如他再仔細回憶一下,會不會是這麼一回事呢?走私犯被抓住了,他們是不會恨你的——被抓住是情理中的事——但是切不可諷刺挖苦他們。他把這樣的話跟年輕的關員說過多少回了。「碰上一個壞種就開個玩笑樂一樂,那麼他就永遠不會饒過你。」

阿洛伊斯經受了一個夜晚的恐懼——他奚落過的走私犯後來被關了一年的監獄。現在這個人被放出來了!阿洛伊斯從床上下來,已經無法睡個安穩覺了,他覺得假如他不再找一條狗,一條真正兇猛的獵狗,他就再也沒法呼呼大睡了。路德現在只會在夜間沒事也朝著月亮嗚嗚地叫喊。見了一個鄉巴佬心懷仇恨,偷偷摸摸地從地里朝他們走來,就會立即衝過去的狗,才是他現在所需要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